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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蕤(6)

时间:2015-01-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若干时以来,湿衣在身上还裹着,这时女子才说:“你衣全湿了,不好受吧。”

  “不碍事。”

  “你不脱下衣拧拧吗?”

  “不碍事,晒晒就干了。”

  男子一面用木枝画着砂土,一面同女子谈了很多的话。他告给她,关于他自己过去未来的事情,或者说得太多了些,把不必说到的也说到了,故后来女人就问他是不是还想下海中去游泳一阵。他说他可以把小船送她回到惠泉浴场去,她却告他不必那么费事,因为她的船是旅馆的,走到前面去告给巡警一声,就不再需要照料了。她自己正想坐车回去。

  其实她只是因为同这男子太接近了,无从认清这男子。她想让他走后,再来细细玩味一下这件凑巧的奇遇。

  她爬上小阜去,眼看到那男孩子上了船,把船摇着离开了海岸后,这方面摇着手,那方面也摇着手,到后船转过峭壁不见了,她方重新躺下,甜甜的睡了一阵。

  他们第二天又在浴场中见了面。

  他们第三天又把船沿海摇去,停泊在浴人稀少的长砂旁小湾里,在原来树林里玩了半天。分别时,那女孩子心想:“这倒是很好的,他似乎还不知道说爱谁,但处处见得他爱我!”她用的是快乐与游戏心情,引导这个男孩子的感情到了一个最可信托的地位。她忘了这事情的危险。弄火的照例也就只因为火的美丽,忘了一切灼手的机会。

  那男孩子呢,他欢喜她。他在她面前时,又活泼,又年青,离开她时,便诸事毫无意绪。他心乱了。他还不会向她说“他爱了她”,他并不清楚什么是爱。

  她明白他是不会如何来说明那点心中烦乱的爱情的,她觉得这些方面美丽处,永远在心上构成一条五色的虹。

  但两人在凑巧中成了朋友,却仍然在另一凑巧中发生了点误会,终于又离开了。

  (一个极长的冬天。)

  那年秋天他转入了北平的工业大学理科。她也到了北平入了燕京大学的文科二年级。

  他们仍然见了面。她成了往日在南海之滨所见到的一个十七岁女孩子,非得到那个男孩子不成了。

  她爱了他。他却因为明白了她是一个官僚的女子,且从一些不可为据的传闻上,得到这个女人一些故事,他便尽避着她。

  年龄同时形成两人间一重隔阂,女人却在意外情形中成为一个失恋者。在各样冷淡中她仍然保持到她那分真诚。至于他呢,还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气概太强了点,太单纯了点,只想在化学中将来能有一分成就,对于国家有所贡献。这点单纯处使他对于恋爱看得与平常男子不同了。事实上他还是个小孩子,有了信仰,就不要恋爱了。

  如此在一堆无多精彩的连续而来的日子中,打发了将近一千个日子。两人只在一分亲切友谊里自重的过下去。

  到后却终于决裂了。女人既已毕了业,且在那个学校研究院过了一年,他也毕业了。她明白这件事应当有一个结束,她便告给他,她已预备过法国去。那男的只是用三年来已成习惯的态度,对于她所说的话表示同意,他到后却告她,他只想到上海一家化工厂做助理技师,积了钱再出国读书。

  她告他只要他想读书,她愿意他把她当个好朋友,让她借给他一笔钱。他就说他并不想这样读书,这种读书毫无意思。

  他们另外还说了别的,这骄傲美丽的男子,差不多全照上面语气答复女子。

  她到后便什么话也不说,只预备走了。

  他恰好于这时节在实验室中了毒。

  后来入了医院,成为协和医院病房中一位常住者,病房中病人床边那张小椅子上,便常常坐了那个女子。

  人在病中性情总温柔了些。

  他们每天温习三年前那海上一切,这一片在各人印象中的海,颜色鲜明,但两人相顾,却都不象从前那么天真了。这病对于女人给了许多机会,使女人的柔情在各种小事上,让那个躺在白色被单里的病人,明白它,领会它。

  (春天,有雪微融的春天。不,黄叶作证,这不是春天!)一辆汽车停顿在西山饭店前门土地上,出来了一个男子,一个硕长俊美的男子,一个女人,一个穿了绿色丝质长袍的女人,两人看了三楼一间明亮的房间。一会儿,汽车上的行李,一个黄衣箱,一个黑色打字机小箱,从楼下搬来时,女人告给穿制服的仆役,嘱告汽车夫,等一点钟就要下山。

  过了一点钟后,那辆汽车在八里庄坦平官道上向城中跑去时,却只是一辆空车。

  …………

  将近黄昏时,男子拥了薄呢大衣,伴同女人立定在旅馆屋顶石栏杆边,望一抹轻雾流动于山下平田远村间,天上有赪霞如女人脸辅,天空东北方角隅里,现出一粒星星,一切皆如梦境。旅馆前面是上八大处的大道,山道上正有两个身穿中学生制服的女孩子,同一个穿翻领衬衣黄色短裤的男子,向旅馆看门人询问上山过某处的道路。一望而知,这些年青人都是从城中结伴上山来旅行的。

  女人看看身旁久病新瘥的男子,轻轻的透了口气。

  去旅馆大约半里远近,有一个小小山阜,阜上种得全是洋槐,那树林浴在夕阳中,黄色的叶子更耀人眼目。男子似乎对这小阜发生了兴味,向女人说:“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好不好?”

  女人望了一望他的脸儿,便轻轻的说:

  “你不是应当休息吗?”

  “我欢喜那个小山。”男的说,“这山似乎是我们的……”“你不能太累!”女的虽那么说,却侧过了身,让男的先走。

  “我精神好极了,我们去玩玩,回来好吃饭。”

  两人不久就到了那山阜树林。这里一切恰恰同数年前的海滨地方一样,两人走进树林时,皆有所惊讶,不约而同急促的举步穿过树林,仿佛树林尽处,即是那片变化无方的大海。但到了树林尽头处,方明白前面不是大海,却只是一个私人的坟地。女的一见坟地,为之一怔,站着发了痴。男的却不注意到这坟地,只愉快的笑着。因为更远处,夕阳把大地上一切皆镀了金色,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男子似乎走得太急促了一些,已微微作喘,把手递给女子后,便问女子这地方象不象一个两人十分熟习的地方。她听着这个询问时,轻微的透了一口气,勉强笑着,用这个微笑掩饰了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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