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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想

时间:2014-07-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张晓风 点击:

张晓风散文集(在线阅读) > 玉想


⒈ 只是美丽起来的石头

  一向不喜欢宝石——最近却悄悄的喜欢了玉。
  宝石是西方的产物,一块钻石,割成几千几百个“割切面”,光线就从那里面激射而出,势凌厉,美得几乎具有侵略性,使我不由得不提防起来。我知道自己无法跟它的凶悍逼人相埒,不过至少可以决定“我不喜欢它”。让它在英女王的皇冠上闪烁,让它在展览会上伴以投射灯和响尾蛇(防盗用)展出,我不喜欢,总可以吧!
  玉不同,玉是温柔的,早期的字书解释玉,也只说:“玉,石之美者。”原来玉也只是石,是许多混沌的生命中忽然脱颖而出的那一点灵光。正如许我孩子在夏夜的庭院里听老人讲古,忽有一个因洪秀全的故事而兴天下之想,遂有了孙中山。又如溪畔群童,人人都看到活泼泼的逆流而上的小鱼,却有一个跌入沉思,想人处天地间,亦如此鱼,必须一身逆浪,方能有成,只此一想,便有了……所谓伟人,其实只是在游戏场中忽有所悟的那个孩子。所谓玉,只是在时间的广场上因自在玩耍竟而得道的石头。


⒉ 克拉之外

  钻石是有价的,一克拉一克拉的算,像超级市场的猪肉,一块块皆有其中规中矩秤出来的标价。
  玉是无价的,根本就没有可以计值的单位。钻石像谋职,把学历经历乃至成绩单上的分数一一开列出来,以便叙位核薪。玉则像爱情,一个女子能赢得多少爱情完全视对方为她着迷的程度,其间并没有太多法则可循。以撒辛格(诺贝尔奖得主)说:“文学像女人,别人为什么喜欢她以及为什么不喜欢她的原因,她自已也不知道。”其实,玉当然也有其客观标准,它的硬度,它的昌莹、柔润、缜密、纯全和刻工都可以讨论,只是论玉论到最后关头,竟只剩“喜欢”两字,而喜欢是无价的,你买的不是克拉的计价而是自己珍重的心情。


⒊ 不须镶嵌

  钻石不能佩戴,除非经过镶嵌,镶嵌当然也是一种艺术,而玉呢?玉也可以镶嵌,不过却不免显得“多此一举”,玉是可以直接做成戒指镯子和簪笄的。至于玉坠、玉佩所需要的也只是一根丝绳的编结,用一段千回百绕的纠缠盘结来系住胸前或腰间的那一点沉实,要比金属性冷冷硬硬的镶嵌好吧?
  不佩戴的玉也是好的,玉可以把玩,可以做小器具,可以做既可卑微的去搔善,亦可用以象征富贵吉祥的“如意”,可做用以祀天的壁,亦可做示绝的玉,我想做个玉匠大概比钻石割切人兴奋快乐,玉的世界要大得多繁富得多,玉是既入于生活也出于生活的,玉是名士美人,可以相与出尘,玉亦是柴米夫妻,可以居家过日。


⒋ 生死以之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全世界跟他一起活——但一个人死的时候,谁来陪他一起死呢?
  中古世纪有出质朴简直的古剧叫《人人》(Every Man),死神找到那位名叫人人的主角,告诉他死期已至,不能宽贷,却准他结伴同行。人人找“美貌”,“美貌”不肯跟他去,人人找“知识”,“知识”也无意到墓穴里去相陪,人人找“亲情”,“亲情也顾他不得……
  世间万物,只有人类在死亡的时候需要陪葬品吧?其原因也无非由于怕孤寂,活人殉葬太残忍,连士桶殉葬也有些居心不仁,但死亡又是如此幽阒陌生的一条路,如果待嫁的女子需要“陪嫁”来肯定来系连她前半生的娘家岁月,则等待远行的黄泉客何尝不需要“陪葬”来凭藉来思忆世上的年华呢?
  陪葬物里最缠绵的东西或许便是琀蝉了,蝉色半透明,比真实的蝉为薄,向例是含在死者的口中,成为最后的,一句没有声音的语言,那句话在说:
  “今天,我入土,像蝉的幼虫一样,不要悲伤,这不叫死,有一天,生命会复活,会展翅,会如夏日出土的鸣蝉……”
  那究竟是生者安慰死者而塞入的一句话?抑是死者安慰生者而含着的一句话?如果那是心愿,算不算狂妄的侈愿?如果那是谎言,算不算美丽的谎言?我不知道,只知道玉含蝉那半透明的豆青或土褐色仿佛是由生入死的薄膜,又恍惚是由死返生的符信,但生生死死的事岂是我这样的凡间女子所能参破的?且在这落雨的下午俯首凝视这枚佩在自己胸前的被烈焰般的红丝线所穿结的玉含蝉吧!


⒌ 玉肆

  我在玉肆中走,忽然看到一块像蛀木又像土块的东西,仿佛一张枯涩凝止的悲容,我驻足良久,问道:
  “这是一种什么玉?多少钱?”
  “你懂不懂玉?”老板的神色间颇有一种抑制过的傲慢。
  “不憧。”
  “不懂就不要问!我的玉只卖懂的人。”
  我应该生气应该跟他激辩一场的,但不知为什么,近年来碰到类似的场面倒宁可笑笑走开。我虽然不喜欢他的态度,但相较而言,我更不喜欢争辩,尤其痛恨学校里“奥瑞根式”的辩论比赛,一句一句逼着人追问,简直不像人类的对话,嚣张狂肆到极点。
  不懂玉就不该买不该问吗?世间识货的又有几人?孔子一生,也没把自己那块美玉成功的推销出去。《水浒传》里的阮小七说:“一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又谁又是热血的识货买主?连圣贤的光焰,好汉的热血也都难以倾销,几块玉又算什么?不懂玉就不准买玉,不懂人生的人岂不没有权利活下去了?
  当然,玉肆的老板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个除了玉的知识找不出其他可以自豪之处的人吧?
  然而,这件事真的很遗憾吗?也不尽然,如果那天我碰到的是个善良的老板,他可能会为我详细解说,我可能心念一动便买下那块玉,只是,果真如此又如何呢?它会成为我的小古玩。但此刻,它是我的一点憾意,一段未圆的梦,一份既未开始当然也就不致结束的情缘。
  隔着这许多年,如果今天玉肆的老板再问我一次是否识玉,我想我仍会回答不懂,懂太难,能疼惜宝重也就够了。何况能懂就能爱吗?在竞选中互相中伤的政敌其实不是彼此十分了解吗?当然,如果情绪高昂,我也许会塞给他一张《说文解字》抄下来的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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