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11)
时间:2014-02-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次
“可是我用不着你当到人面前对我献媚。为你计,莫使那些女人恨你,你也不应当说这种蠢话。”
“我会自己挽救自己,你不见到她们都很快乐么?”
女的就哼了一声,不表示这话是对的,也不否认是不对的。
陈白说,“我说错了,我应当尽他们恨我,却能使我更爱你。”
萝说,“你的打算是不错的,最合乎一个聪明人的技巧。”
“你太会用字了。你说技巧,是指我说谎而言,还是— ”“自己应当比别人更清楚一点!”
这时陈白正用力切割一片面包,听到这里时手微微发抖,但这个体面青年绅士,仍然极力保持到他绅士的身分,他轻轻的放下那把刀,瞅着萝,做出多情无奈的神气。“我求你莫太苛刻,”他这个话并没有说出口来,只蕴蓄到他那绅士态度中。他以为萝会在这小小的反省中体会得出他的意见。他是等待原谅的,需要原谅的,因为这个人自信有使人原谅的各种理由。
女的象是没有注意到这情形,又说,“一个聪明人能够得人欢喜,却— ”她意思是虽使人欢喜也不一定使人爱他。陈白并不听清楚这话,他还是有他的哲学。照到他的哲学,这时应沉默一下,他就沉默了。他等候机会,等候散会时邀萝到一个地方去玩。他一切原谅她,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男子,对于有一点任性的女子,有些地方是应当原谅的。他是在爱萝,爱情中牺牲成见是一个最要紧的条件,他就做到了,所以他一切乐观,并不消沉。
上过了一次汤,主席又从那主位上站起来了,一个长长的颈子,一个长长的头,把一双微带近视的眼望到萝,很有趣的把眉一扬,这个外貌虽不美观却有绅士风度的人物,他重新来提议,要萝说几句感想。他的样子是那么正经,而言语又是那么得体,萝不能再拒绝了。
在掌声中这女子站起来了,说话清朗象敲钟,到一切人的心上,都起着各样悦耳的反响。她那先是略见矜持的儿女态度,仿佛说明了她的身分的高贵。她旋即非常谦卑的说到自己如何无能,又说到此后大家应当努力的方向,说完了,各处望望,缓缓的坐回原位。各人皆为这声音和谐所醉了。女人们心中都有所惭恧,用拍掌遮掩了自己的弱点。青年男子都一齐望到萝这一方来,想喝一杯酒同祝这女人的健康。陈白明白这个胜利,在这时,他有一种虚荣照耀到心上,他故意把身子倾近身侧的萝,把一个小小高脚玻璃杯接近唇边,“敬祝我们的皇后多福。”萝瞅着陈白行为,心中小有不怿。
陈白呷了一口酒,就说,“话说得真是动人。”
“你以为我是演戏吗?”
“我以为你是天才,不拘演戏或别的事,总是那么使人觉得美妙倾心。”
萝稍稍觉得自己为这个话所征服了,就也呷了一口酒。
陈白又说,“士平先生是第一个承认你是天才的。”这个话说的不甚得体,把先前一句话所造成的局面又毁去了。这时萝正想到另外一些事情,她忽然觉得陈白是有酸意的疑心到她了。一个女子在这方面失去了男人信托时,依照了物理的公律,对于男子的反抗总是取最优姿势,就是故意去和那使自己被诬的男子接近,作为小小报复的。她这时把杯子拿到手上,做出有意使陈白难堪那种神气,同上手一点的主席士平先生,遥遥的照杯,喝了一点红酒。
坐在一旁的陈白虽在干笑,萝却猜得出这笑里隐藏得是什么成分。她就故意问,“陈白,你快乐呀!”
那人不自然的点点头,“我为什么不快乐?你以为男子都是象女子一样,按照她所见到的使她欢喜或忧愁吗?”
萝说,“能够象你这样做男子,自然很可佩服。”
“但我不要别人佩服。”
“我当然知道你这意思。”
“因为你是聪明女子。”
“大致还不十分聪明吧,你太过奖了。”
“… ”
“… ”
吃过咖啡,散席了,有两个与萝较好的女子,包围到这个被人目为皇后的人,坐在一个屏风后谈话去了。陈白则同士平先生,与另外出版组几个学生,商量印刷下一次排演的戏券同广告。一些成对的青年男女学生,坐到一角上去,都在低声低气的谈论萝同陈白的爱情,仿佛只有这话是唯一的可说的情话。另外还有一些男女,各人散坐到各个地方,吃饱了,遵照一个肚子有了食物的青年人习惯,来与朋友说到吃饭穿衣女人文学各样事情,都说得有条有理。这些人思想自然都是激进的,人是漂亮的,血是热的,可是,头脑也就免不了是糊涂的。大家看世界都蒙蒙眬眬,因这蒙蒙眬眬,各人就各以生活的偏见,非常健康的到这世界上来过日子了。各人也都有一种悲哀,或者为女人的白眼,或者为金钱的白眼,因为刺激,说话把本来性格也失去了。这其中还有几个孤芳自赏的男子,白白的脸儿,长长的头发,为了补充自己艺术家外观起见,照习气在白的衬衫上配上一个极大的黑色领结,(或者这领结又是朱红颜色,)领结为风所吹动,这种男子忧郁如一个失恋的君子,又或者骄傲如一个官吏,一人独来独往的,在那大厅中柔软的地毡上来回走着。几个最能同情而又不大敢在人前放纵的艺术学校一年级女生,就在心上暗暗的让这动人的优雅男子印象,摇撼到自己的芳心,且默记剧本上的故事,到有些地方似乎是与自己心情相合的时候,就在众人不注意的情形中,把身体显出的姿势改正了一下。
到后有人起身走了。有人望到壁上的大钟,赶到北京戏院看《党人魂》的时间到了,就三五不等的离了这聚餐地方。
女人们有朋友的被邀去看电影吃冰,没有朋友的也走回学校去了,那个在前一次装扮工人的苍白脸男子,还等待什么神气,一个人坐到一角看报。把小组会议结束了以后的士平先生看看许多人都走了,就到出纳处去知会本天的用费,回来时,走到屏风处去看萝,陈白也跟着走过来。因为先前萝是同士平先生一同来的,士平先生就问萝说:“回去还是要到别的地方去玩?”
陈白却代替萝说,“她答应了我到太和旅馆看日本人的摄影展览会。”
萝因为在士平先生面前,她有一种权利存在,她表示她的趣味不是陈白能左右的,这时对陈白的话加以否认了。她说,“士平先生,我不想去看那个日本画,我要回去。”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