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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音(2)

时间:2012-12-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张晓风 点击:

  冬天沉寂的下午,淡淡的日影,他的眼神安静,深邃,你跟他谈话,他让你走入他的世界,可是,显然地,他还有另一个世界,你可以感到他的随和从众,可是你又同时感到他的孤独。
  钻六十对他根本无效,化学疗法只有使他的病情恶化,有一次他说:
  “要是我住在一个小地方,从来不知有现代医学,也许我会活得久些,其实那东西回想起来,我在马德里就有——我的身体有办法把它压在那里七八年,想想,前几年我不是还满山遍野地跑着去找民谣吗?”
  我喜欢他说自己的身体机能可以把癌症压抑七八年的那种表情,他始终都是自信的。
  《严子与妻》上演了,他很兴奋,把我们送他的票都送给了医生,却自己掏钱给孩子买了票,我们给他一万元的作曲费,他也不收,他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钱这回事,你们可以奉献,我也奉献吧!”
  他向医院请假要去看戏,院方很为难:
  “让我去,也许是最后一次!”
  他到了,坐在艺术馆里,大家都动容了,在整个浩瀚的宇宙剧场中,即使观众席上只有史先生一人,我们的演出就有了价值。
  幕落了,我们特别介绍了史先生,他在掌声中站起来,赶到后台和演员握手,演严子的王正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剧场原是最熙攘也最荒凉的地方,所有的聚无非成散,所有的形象终归成空幻——那是他死前四十三天,他安慰啜泣不已的正良,他说:
  “演员的压力也真重啊!”
  他倒去安慰演员,他真是好得叫人生气!他从不叫一声苦,倒像生病的是别人,连医生问他,他也不太说,只再三致谢——而其实,不痛苦是不可能的。
  有一次,我去看他,他躺着,故作轻松地说:
  “我不起来,我有点‘懒’。”
  他不说法舒服,只说“懒”,我发现他和探病者之间总在徒劳无益地彼此相骗。
  由于医学院教书,我也找话来骗他,“有一个教授告诉我两组实验,有两组老鼠,都注射了肺结核,但第二组又加注了肾上腺,结果第一组老鼠都是一副病容,第二组老鼠仍然很兴奋,爬上爬下的活动。”
  “对,”他很高兴,“我就是第二种老鼠。”
  我也许不算骗他,我只是没有把整个故事讲完,实验的结果是第二组老鼠突然死去,解剖起来,才发现整个肺都已经烂了——那些老鼠不是没有病,只是在体内拥有一些跟病一样强的东西。
  戏演完后,照例的尾声是挨骂,我原来也不是什么豁然大度的人,只是挽惯了骂,颇能了解它是整个演出环节中必然发生的一部份,也就算了,倒是他来安慰我:
  “别管他们,我这儿收到一大把信,都是说好话的。”他竟来安慰我!
  他的白血球下降了。
  他开始用氧气了。
  他开始肺积水了。
  也不知是谁骗谁,我们仍在谈着出院以后合作一个Cantata (清唱剧)的事,那已是他死前十天了,他说:
  “我希望来帮你忙。”
  其实,我对Cantata的兴趣不大,我只是想给一个濒死的人更多活下去的力量,我想先把主旋律给他看,但那是苏武在冰天雪地中面临死亡所唱的一首歌,我怕他看了不免气血翻涌,以致不能静心养病,矛盾了很久迟迟不敢出手,而现在,他再也看不到了,那首旋律曲定名为《血笛》。
  我的血是最红最热的一管笛
  最长最温柔的笛
  从头颅直到脚趾
  蜿蜒的流绕我淙淙的爱
  给你 我的中国
  我的心是最深最沉的一面鼓
  最雄肆最悲伤的鼓
  从太古直击到永恒
  焦急的献出我熊熊的爱
  给你 我的中国
  也不知算不算春天,荣总花圃里的早樱已经凄然地红了,非洲菊窜得满地金黄。
  有一天,司马中原打电话来问我他的病房,他说华欣的人要去看他。
  “反正,也只剩下他骗我们,我们骗他了。”我伤感地说。
  “本来就是这样的——要是我有这一天,你也骗我吧!”我感到一种澈骨的悲哀,但还是打起精神为他烤了一块西式虾糕托司马送去,事后他的女儿告诉我:
  “爸爸只吃了几口,他说很好吃。”
  就那样几句话,我已感到一种哽咽的幸福。
  记得有一次我去台南看史先生的老友赵先生(《滚滚辽河》的作者),赵太太在席间忽然说了一件从来不曾告诉人的三十年前的秘密——那是连史先生自己也不知道的。
  那时候,史先生要出国学音乐,老朋友都知道他穷,各人捐了些钱,赵先生当时是军医,待遇很低,力不从心,但他还是送了一份钱——那是卖血得来的。
  事隔二十年赵先生只淡然地说一句:“我卖血倒是很顺便,我就在医院做事啊!”
  有一个朋友肯为你卖血当然是一件幸福的事,但反过来说,能拥有一个值得为之去卖血的朋友,他活着,可以享受你的奉献,应该是一件同样幸福的事。
  “他们那一代的事,今天的人不但不解,”有一次和亮轩在电话里谈起,他说,“而且也不能想象。”
  真的,在观光饭店饯行,指定喝某个年份的白兰地,谈某某人的居留权,谁能了解那个以血相交的一代。
  史先生上就受过洗,他一直不是那种打卡式的标准信徒,然而他私生活的严谨,他的狷介耿直,期之今世能有几人,在内心深处,他比谁都虔诚都热切。
  他初病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给他,附了一篇祈祷文,我没有告诉他祈祷文的作者是我,我不惯于把自己的意志强烈地加在别人身上,但他似乎十分快乐,他说:“那篇祈祷文真好,我已经照那样析祷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要儿子给他买一本笔记簿,那篇祈祷文抄录在第一页上:上帝,我是一个渺小的人
  但仍然懂得羡慕你的伟大
  上帝,我是一个常犯错的人
  但仍然渴望去亲近你的圣洁
  上帝,我是一个脆弱的人
  但仍然向往十字架上救赎的爱
  上帝,我的生命短暂如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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