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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的高度(3)

时间:2023-04-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宗仁 点击:


    没想,这个本该视为节外生枝的要求一提出来,众兵们竟然一时心血来潮地附和起来:对,我们想听你唱支歌!

    女文工团员显然稍有犹豫,张口想说什么却未出声。能看出她不是推辞,但有难处。可不是嘛!其一,她正在患高原反应,浑身无力,还发着高烧,唱歌的原动力确实太少;其二,她是个舞蹈演员,唱歌绝非她的所长,担心让大家失望。然而,此时这些常理在这个特殊环境里显而易见已经无法说服真诚的听众了。这些兵们大都是十七八到二十岁的大孩子,像她的弟弟一样可亲可爱,自打来到高原,他们很可能谁也没听过、看过北京来女文工团员唱歌。今天她面对这么多弟兄们热切渴望的眼神,怎么忍心让他们失望地离去?于是,她什么也顾不得多想了,对兵弟弟们说:“好吧!我答应给大家唱歌。不过,我有个要求,既然唱就唱你们爱听的歌。由你们点歌,我来唱。”

    她的话音刚落,一群战士就送来了大声呼号:“冲呀——点歌开始!”

    战士们纷纷点歌。你还别说,这些平日里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兵们,没想到每个人脑子里装了那么多的歌名,各人欣赏的歌儿各有不同,一箩筐一箩筐的歌名全端了出来。女文工团员这时完全消失了病态的神情,像一个等待出征的兵。

    点的歌儿太多了,她只好说,我会唱的就满足大家,我不会唱的就过。大家拍手。她唱了《康定情歌》,唱了《敖包相会》,又唱了《十送红军》……她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歌声时断时续,好比鸟儿已经飞上了天空,但飞得有些沉重。她坚持着让歌声飞,可以想象得出,一定是剧烈的头痛再加上高山缺氧使她痛苦万分。然而,那些热情却很粗心的兵们只是专心致志地听歌,竟然没有留意到唱歌人情绪的起伏变化,他们继续一个接一个地点歌。粗心的兵娃娃们,你们才是真正的忘情的歌迷!

    奇怪的是,后来女文工团员的高原反应奇迹般地消失了,她越唱越来情绪,越唱声音越洪亮。她仿佛从来都没有感到自己还有如此超拔的唱歌天赋。

    唱一支歌,开一朵花,落一次雨;掌声四起,再唱一支歌,心为歌源,血是真的。

    唱者不累,听者不厌。歌的高度可以摘取星辰。

    毕竟她是个严重高原反应染身的病人,毕竟是在海拔近5000米的缺氧地区耗尽体力地唱歌。她不敢保证能在自己灵魂饥渴的时候不停止演艺,但她期待,如果那个时刻真的到来,观众的灵魂饥渴比她的生理状态更需要歌声时,她将唱歌唱到最后一刻。

    真的,她做到了。鲜艳的歌声永生永世都不会凋败。她累倒了,病倒了!

    她躺倒在江河源兵站临时为她腾出的帐篷里后就再也没起来。

    在她的生命之泉干涸之前,夜的江源上空破例地飞过一只连当地牧民也没见过的夜鸟,掉下了一片光滑多彩的羽毛。那羽毛出其不意地偏离了向下飘落的方向,却一个劲地向上游去;自然,最后还是落到了草地上。有个兵有幸拣起了这片羽毛,它就是源头的一页沉重的历史。这个拣羽的兵就是当时的一个汽车兵后来成为作家的我:王宗仁。

    直到那歌声带着情感和思想陷入了沉默,一个鲜美的生命宣告结束时,那些只顾贪婪听歌的兵们似乎才清醒过来,责怪自己惹下了天大的祸事:他们轮流抱着女文工团员还透着微热的尸体号哭不止。江河源暴起一片哭叫声,山巅千年不化的冰峰也淌起了眼泪。兵们爱得死去活来的地方,现在他们恨自己恨得死去活来。

    这一夜,一向宁静得使人近乎窒息的江河源兵站彻夜在忙忙乱乱的躁动中度过。兵们为他们并不熟悉却深深热爱着的女文工团员挖墓、做棺材、装殓尸体……在大家一板一眼地干这些谁也不愿干的事情时,每个人都带着刻骨的愧疚和自责。他们这时都毫不掩饰地把女文工团员称作自己的姐姐,说,姐姐呀你只是出一趟远门。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一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十多个汽车兵纷纷脱下皮大衣,把姐姐的尸体包了一层又一层,轮流抱到山中一个避风处安葬了。他们说:姐姐,你唱歌时穿的是演出服,太单薄,到那个世界去一定会挨冻的。我们给你穿上皮大衣,这样你就是十年、百年、千年也不再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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