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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啾啾

时间:2017-06-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袁劲梅 点击:
蓝鸟啾啾
 
  蓝鸟叫了。鸣声欢快、清脆,如同流水击在淡青色的磐石上,溅起一串串薄荷糖般的音符。
 
  蓝鸟总是在男人和女人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就开始叫。蓝鸟一叫,男人就醒了。男人照例伸手一摸,女人却不在。男人立刻起身,看见女人正趴在窗口看蓝鸟,一头金发披到腰间。男人走过去,轻轻抚弄女人的金发,女人的金发让他喜欢。女人侧过脸,用清如蓝鸟鸣声的蓝眼睛望着男人,说:“蓝鸟下了四个蛋。”
 
  男人看见正对着窗口的树杈上,那个蓬蓬的鸟巢里躺着四个白如玉石的小鸟蛋。蓝鸟站在鸟巢上方的一根细枝上快乐地叫,那细枝轻轻颤动,和着鸣声的节拍,鼓舞着清晨的小风。男人一笑,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把手放在女人的肚子上。女人就要生孩子了。
 
  男人是从中国一个很穷的渔村来的。他知道做男人是要娶妻生子的,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娶一个金头发的洋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就要给他生孩子了。他给女人讲过很多遍他母亲生他的故事:渔船在一条长长的江上行着,满天星星。江风把细浪一排排推向两岸的山崖,细浪在黛色的绝壁下撞成碎末。男人的父亲拿起一把大剪刀,在江水里洗净,又在渔火中把刀口烧得发蓝,然后高高举过头顶,对着月亮拜了三拜,等那剪刀在皎洁的月光里冷却,父亲一刀剪断了连接男人与母亲的脐带,男人便诞生了。当他第一次啼哭的时候,那带着水腥味儿的江风就融进了他的呼吸里。
 
  女人的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诞生的故事。她和所有的美国孩子一样是在医院里生出来的,乏味。女人讨厌医院的气味,那种气味不像人的气味,倒像是修理厂的气味。
 
  男人是在山和水的怀抱里长大的。他儿时的故事大多是关于寻找食物的——在苇塘里抓螃蟹,上山逮野兔,在竹竿上粘一团面筋儿满树粘蝉,粘到了就扔在火里烤着吃。能吃的果和茎他全认得,饥饿教会了他无数生存的本领。
 
  女人羡慕不已,她从来不知道食物也会是幸福的一个原因。她从小就恨餐厅的嘈杂,吃饭对她来说只是一项任务,就像老师硬给的家庭作业。面包、奶酪对她来说不像是人的食物,倒像是加到机器里的油,不过是为了让“机器”转动而已。
 
  男人到城里上学。夏天他把书包顶在头上,在运河里游十几里,然后湿淋淋地站在太阳下晒一晒,就进教室上课;冬天他沿着河岸的铁路奔跑,跑到学校,钢笔里的墨水都冻住了。男人就这样一天一天不停地跑着,从渔村跑到城市,从小船跳进大学。跑着跑着,男人把贫穷和愚昧给抛了;跑着跑着,男人闯进了女人的国家,然后,坐进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男人奔进实验室,奔进超级市场,奔进市政大厅,奔进了这个女人的心里。
 
  女人对男人佩服极了。她上学从来就是在家门口等校车,然后像机器人一样,腿机械地一弯一直,一步步迈上台阶,从小学迈到中学,从中学迈到大学,从大学……她知道下一步应该再迈向一份好工作,但是,她当够了机器人。哪怕是到酒吧狂饮乱跳,也摆脱不了机器人的感觉。疯狂一夜,不过是机器人的某条线路一时搭错了,第二天往汽车里一坐,那些红红绿绿的交通灯就会把你又扭成一个规规矩矩的机器人,更不用说那些职业责任和法律条文。女人想当女人,想当她自己。她遇见了男人。
 
  男人和女人的相遇是因为女人的头发。女人在一本中国的画报上看见一个可爱的男孩子,男孩子的头发剪成一种简单而别致的发型,好像一个桃子,一脸生机勃勃的神情都被那“桃子”衬托出来。女人拿着画报,硬叫她的理发师照样子把自己的金发剪了。理发师不过是另一种机器人,指令一下,他就照着做了。于是女人的金发四周被剃了个精光,中间只留了个桃子形,金黄的一撮儿搭在前额。
 
  男人在图书馆看书,看见了那个金黄的“桃子”。“桃子”就坐在他对面的桌子前。男人忍不住笑,才笑了一下,就赶快低下头接着看书。书上全是线路和数字,一页一页看下去,男人觉得累了,想放松一下,于是他又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金黄色的“桃子”,男人又笑。整个下午,男人想笑的时候,就看一下那个“桃子”。女人终于开口了,她问他为什么看她一眼就笑一下。男人说因为他小的时候头发也剪成这样的形状。女人就要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讲着讲着,男人和女人就开始了他们自己的新故事。
 
  女人是真喜欢男人。
 
  男人对女人说:“没有机器的时候,人要做很多事。”
 
  女人说:“我也想做很多事,可是,现在除了当机器人没事可做。”
 
  男人说:“没有机器的时候人很累,我母亲一辈子都在塘里、江里洗衣服。我四五岁了还光着屁股,穿着个红肚兜儿,这样母亲就不用给我洗太多的衣服了。”
 
  女人脑海里便浮现出一条小渔船漂浮在明净的水面上,一个光着屁股的男孩儿在船上爬来爬去。水鸟绕着船鸣叫,一个母亲把孩子的红肚兜儿浸在水里漂洗,便有鱼儿围着红肚兜儿游来游去,如同西班牙人在玩斗牛。
 
  男人说:“我的父母一辈子都住在船上,他们在船上生了我的两个姐姐和我。”
 
  女人立刻想象出一对男女躺在甲板上,仰望苍穹,想呼就呼,想叫就叫,和着天籁之音,随着波浪之拍,任强风从山峡扫过,无遮无挡,无修无饰,让生命的自由呼唤糅进水沫江涛,如同献给大自然的赞歌。
 
  男人看着她蓝眼睛里的天真,知道了自己也是真喜欢她。面对一个被文明洗涤过的灵魂,男人常为自己残留的粗俗感到害羞,而女人却毫不介意。每次和女人那单纯的蓝眼睛对话时,男人都自认为必须把自己对人生的理解降到中学生水平。他决定保护她,所以等她的金发又长长了以后,他们就结婚了。然后,他们住进了现在这个窗口对着蓝鸟巢的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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