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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姐的“自由恋爱”(3)

时间:2014-06-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杨绛 点击:

   
   有一天,顺姐忽来向我报喜,她的大女儿转正了,穿上军装了,也升了级,加了工资。我向她贺喜,她却气得淌眼抹泪。
   
   “一家人都早已知道了,只瞒我一个呢!”
  
   她的子女,一出世就由大太太抱去抚养:孩子只认大太太为“妈妈”,顺姐称为“幺幺”(读如“夭”),连姨娘都不是。他们心上怎会有什么“幺幺”啊!
   
   不久后,她告诉我,她家大小姐倒运了,那离了婚的丈夫犯下错误,降了级,工资减少了,判定的赡养费也相应打了折扣。大小姐没好气,顺姐难免多受折磨。有一天,她满面忧虑,又对我说起还债,还给我看一份法院的判决书和一份原告的状子。原来她家大小姐向法院告了一状,说自己现在经济困难,她的弟弟妹妹都由她抚育成人,如今二人都已工作,该每月各出一半工资,偿还她抚养的费用。这位小姐笔头很健,状子写得头头是道。还说自己政治上处于不利地位,如何处处受压。法院判令弟妹每月各将工资之半,津贴姐姐的生活。我仔细看了法院的判决和原告的状子,真想不到会有这等奇事。我问顺姐:
   
   “你的孩子是她抚养的吗?”
  
   顺姐说,大小姐当大学生时期,每年要花家里多少多少钱;毕业后以至结婚后,月月要家里贴多少多少钱,她哪里抚养过弟弟妹妹呢!她家的钱,她弟弟妹妹就没份吗?至于顺姐欠的债,确是欠了。她顶缸当地主婆,劳累过度,得了一身病;等到脱掉地主的帽子,她已经病得很厉害,当时丈夫已经去世,她带了小女儿,投奔太太和大小姐。她们把她送进医院,动了一个不小的手术,花了不少钱——这就是她欠的债,天天在偿还。
   
   顺姐叙事交代不清,代名词所指不明,事情发生的先后也没个次序,得耐心听,还得费很多时间。经我提纲挚领地盘问,知道她在地主家当丫头时,十四岁就怀孕了。地主家承认她怀的是他们家的子息,拿出三十元给顺姐的男家退婚,又出三十元给顺姐的妈,把她买下来。顺姐是个“没工钱、白吃饭的”。她为主人家生儿育女,贴身伺候主人主妇,也下地劳动。主人家从没给过工资,也没有节赏,也没有月例钱,只为她做过一身绨料的衣裤。(这大约是生了儿子以后吧?)她吃饭不和主人同桌,只站在桌旁伺候,添汤添饭,热天还打扇。她是个三十元卖掉终身的女奴。我算算她历年该得的最低工资,治病的费用即使还大几倍,还债还绰有余裕。她一天帮三家,赚的钱(除了我为她存的私房)全供家用开销。抚育她儿女的,不是她,倒是她家的大小姐吗?
   
   看来,大小姐准料定顺姐有私蓄,要逼她吐出来;叫她眼看儿女还债,少不得多拿出些钱来补贴儿女。顺姐愁的是,二经法院判决,有案可稽,她的子女也就像她一样,老得还债了。
   
   我问顺姐,“你说的事都有凭有据吗?”
  
   她说:“都有呢。”大小姐到手的一注注款子,何年何月,什么名目,她历历如数家珍。
   
   我说:“顺姐,我给你写个状子,向中级人民法院上诉,怎么样?我也能写状子。”
  
   她快活得像翻译文章里常说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按她的意思替她上诉。我摆出大量事实,都证据确凿,一目了然。摆出了这些事实,道理不讲自明。中级法院驳回大小姐的原诉,判定顺姐的子女没有义务还债;但如果出于友爱,不妨酌量对他们的姐姐给些帮助。
   
   我看了中级法院的判决,十分惬意,觉得吐了一口气。可是顺姐并不喜形于色。我后来猜想:顺姐为这事,一定给大小姐罚跪,吃了狠狠的一顿嘴巴子呢。而且她的子女并不感谢她。他们自愿每月贴大姐一半工资。
   
   我设身处地,也能体会那位大小姐的恚恨,也能替她暗暗咒骂顺姐:“我们好好一个家!偏有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贱丫头,眼睛横呀横的,扁着身于挤进我们家来。你算挣气,会生儿子!我妈妈在封建压力下,把你的子女当亲生的一般抚养,你还不心足?财产原该是我的,现在反正大家都没有了,你倒把陈年宿帐记得清楚?”
  
   不记得哪个节日,顺姐的儿女到我家来了。我指着顺姐问他们:“她是你们的生身妈妈,你们知道不知道?”
  
   他们愕然。他们说不知道。能不知道吗?我不能理解。但他们不知道,顺姐当然不敢自己说啊。
   
   顺姐以后曾说,要不是我当面说明,她的子女不会认她做妈。可思顺姐仍然是个“幺幺”。直到文化大革命,顺姐一家(除了她的一子二女)全给赶回家乡,顺姐的“姐姐”去世,顺姐九死一生又回北京,她的子女才改口称“妈妈”。不过这是后话了。
   
   顺姐日夜劳累,又不得睡觉,腿上屈曲的静脉胀得疼痛,不能站立。我叫她上协和医院理疗,果然有效。顺姐觉得我花了冤钱,重活儿又不是我家给她干的。所以我越叫她休息,她越要卖命。结果,原来需要的一两个疗程延伸到两三个疗程才见效。我说理疗当和休息结合,她怎么也听不进。
   
   接下就来了“文化大革命”。院子里一个“极左大娘”叫顺姐写我的大字报。顺姐说:写别的太太,都可以,就这个太太她不能写。她举出种种原因,“极左大娘”也无可奈何。我陪斗给剃了半个光头(所谓阴阳头),“极左大娘”高兴得对我们邻居的阿姨说:“你们对门的美人子,成了秃瓢儿了!公母俩一对秃瓢儿!”那位阿姨和我也有交情,就回答说:“这个年头儿,谁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呢!”顺姐把这话传给我听,安慰我说:“到这时候,你就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不过,还是好人多呢。”我常记着她这句话。
   
   红卫兵开始只剪短了我的头发。顺姐为我修齐头发,用爽身粉掸去头发楂子,一面在我后颈和肩背上轻轻摩挲,摩挲着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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