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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母亲(8)

时间:2017-01-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四
 
  好丈夫不在身边,家中只有客人同主妇,这是每天的事。
 
  时间是春天。
 
  春天的下午。在客厅中可以望到院中的丁香,还可以望到新绿的草木,也嗅得到土的芬芳气息。
 
  似乎因为客人的缘故她比起往日来年青了许多。这青春的回复,是客人同丈夫皆已于无意中发见,而自己在一些琐碎事情上感到趣味也可以作这证明的。
 
  客人每天来谈话,在家中等候那好丈夫从公司回来,一同在家中吃饭,或者一同到公园去消磨美丽动人的黄昏。
 
  在女人心中客人所占的位置,从客人方面已觉得与“客”稍稍两样了。
 
  但客人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缺作人的理智,热情的控制,有时说来真还可以使人佩服。象客人性格那样的男子,却并不是世俗所谓走冒险路径的男子。如果不是这好丈夫,他是不至于忽然失去这力量,可以在生活上始终保持一种可尊敬的谨纯印象给所遇到的一切人的。就是任何时候,这好丈夫,也就从不至于对这朋友人格有所疑惑,他没有想到这个朋友是做得出惊人事业的朋友。他见到朋友的拘谨,有时觉得很可怜,还劝过她应当在一种亲洽中把这朋友的拘谨除去才是。他这样说时不消说是见到她的窘态,还以为自己的话没有得到女人的了解,很可惜。他料想不到的是他们同时把他没有提及的也做到了。
 
  因为单是两人谈话也成为每日的事,所以所有可以谈到的话在他们之间是无有不谈了。他们谈到生活,谈到各种各样的生活。他们谈到生活的意识,与社会意识,以及个人对生活的态度。他们把旁人的生活引为谈话的主题。他们有时又谈到婚姻在每一个人身上所有不同的意义。两人正因为似乎得到丈夫的信任,所以本来应稍存节制的地方也没做,到某一时候,两人才吃惊似的互相各自检察自己,所发现的却是单为了这苦痛的担负,各人皆没有否认这恋爱的勇气,终于不能自拔一同下沉到一个深渊中去了。
 
  直到经过这孩气的行为顶点以后,两人再互相各自检察自己,又才觉得他们都不可补救的破坏了一些东西,在生活上生出了一个见不到的罅隙了,他们就带着悔恨,仍然更放肆的过了一个春天。
 
  作女人的负荷照例是较男子为多,她在未得到以前就知所得的不是谅解,不是热情,将只是一些空虚。没有证实这空虚时,她曾用了各样的力救拔自己与罪恶分手,保全自己的灵魂。她这样作过,她其所以终于失败,还是她那丈夫。天下事再没有一个丈夫比缺少妒忌为害事了,他的大量只是推她与自己远开,与另一人接近。她当时只要丈夫能稍稍节制到自己,她就不至于同那朋友在这火边戏弄为火灼伤的情形中了。
 
  当她把关于本身近月来所得到的影响告给那入幕之宾时,那人象是第一次才想到好丈夫。为好丈夫着想,他心中燃烧着惭愧。他没有话说,但慌张的地方终不能勉强掩饰。
 
  她看到这情形稍稍生了一点气。
 
  “做男子的人,有用处只是在第一次要女人顺从他作那呆事,到以后,本来是十分聪明的情人,也变成庸俗自私的汉子了。”假如她这样子说。
 
  “你骂得对,我是无用处的。”他就将这样答应她。
 
  “以我想呢,你如有胆量就把我带走。”她这样想到,可不说。
 
  “我未尝不可以同你走去,但那好丈夫并不与你有理由分手,而且我敢说,你爱我只是一种游戏,不过一时兴趣。至于他,那是你们互相爱恋的人,他是使你在世界上知道幸福的丈夫。”这男子,他也这样想过的,他想的实在不错,他的思想虽有一时近于糊涂,如今可正确了。
 
  全因为是人太聪明了,至少是到这个时候人忽然见出聪明的必须了。为了另一生命的存在,他们都在所经过的春天认了过失;他们都追悔,都全无主张,呼吸也非常窘迫那样沉默不语。
 
  到后她就冷笑,他望到她笑却不问她。
 
  他猜得出这冷笑意义。他感到破灭的悲哀,好象看得出起先是两人同时下沉,如今却两人皆停在悬空,相距渐远,再迟就会不见了。他估计了一会,截然的向她说道:
 
  “原谅我,这是我的过失。我缺少顽固,所以不能同你作那永远一处的打算。我这时觉悟了。你为我为他都好好保重。
 
  我要走了,于我们大家的利益着想,只有这样一个办法是完全办法。“
 
  她思索这“完全”的意义。她没有说过一句把他留到下午的话。她用很凝静的眼光望到这个人的瘦脸,到后,返身把头伏到沙发靠背上去了。
 
  他以为她是在流泪,重复用那已成习惯的爱抚去安慰她,没有话说,用手摩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仍然凝静望他。
 
  “我的主张是你痛心的原由么?”男子说后自己也沉入了悲伤状态中。
 
  女人说,“没有这种事。”她又在心上说,“你们男子,每一个男子都不缺少这种机智。”但她没有把这个近于讽刺的话说出,她走到窗边去看花,就说:“谢了。一定的,结子缀在枝子是将来的事,也是眼前的事。”说了,很凄凉的叹着气。
 
  那男子,仿佛想在这一句怨诽言语上加以自饰,他说:“全是风。”
 
  女人不应,也听到了。她只对于这话照样了一遍:“全是风。”
 
  两人于是哑静了许久。仿佛同在思索那另一时节的“风”。仿佛都明白风也成为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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