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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妇人的日记

时间:2012-07-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题目是《一个妇人的日记》,接着写——四月十三日,天晴。
  周娘早上来,借去熨斗一个。母亲问她是儿子好了么?说是不呢。借熨斗去就是为傩傩缝新衣。因为亲家那边愿意送三妹儿过来冲喜。又,前次光兴师傅为到天王庙许下的红衣,时间也到了,病虽不曾好,总得把愿心了下来,因此到蔡太太家借得六十吊钱,三分息,拿来缝衣。那老妇人也怪可怜,傩傩倒在床上不起,什么事都得一个人去做。
  半日后,得四弟来信,一个人还在南京。生活很好,母亲听了很高兴,饭似乎是多吃了半碗儿。
  四弟同时寄了一本《妇女杂志》,还有两份报。
  “大嫂在家中无多事,可以看点书,莫把往日所能写的一笔字荒疏,要什么帖,这里都可得。万一将来还寻得出升学机会,则大嫂再到学校去念两年书,也不算很迟。……”照四弟的话,把半年来不曾动过的笔砚取出来学写日记;还不知能继续到几时?
  晚上看报,把时事念给母亲听了。母亲说是人老了,不知道眼以外的事,也省得许多麻烦。但听到北京做总统都无人时,又说应该把住在什么天津租界内的宣统皇帝请去,也好乘到没有入土以前看看前清那种太平景象,享一点如今真无从享的清闲福。老一辈人哪明白今天的事。
  四月十四日,雨。
  早上在床还不知道外面落了雨,想把母亲那霉了的袄子晒晒,谁知雨大约是在天亮以前就落起,不大,所以瓦上不听到响,枧筒里也无檐溜,到起身时,雨是落得厌了。
  母亲也不知,还拟请老向媳妇来家洗帐子。到后说及都好笑。
  在吃早饭时雨是止了,天也象待要放晴的样子,很明。无事可作,为母亲念了一会报,把副刊上四弟的诗也读给母亲听。
  “新诗我不知是说些什么,也亏他做呢。”母亲笑笑的说,听见四弟会做诗,心里是高兴了。
  四弟寄这些来大约也就是要母亲高兴。
  四弟做诗不用韵,句子不整齐,但又不象词,读来是也还象好的,但好处我就说不出。
  雨在十二点前一直落到上灯都不见休息,母亲比平时略早一点就睡了。
  看了一会《妇女杂志》,又丢到一旁了。很倦却不能眠,想了些什么,听着极其低微的雨点打落的声音,到十一点以后。
  四月十五日,上半日雨,晚晴。
  不知在什么时雨大了,在床上就可以听到活活流着的枧水了。
  早上用白菜煮稀饭吃。母亲说极好,要晚上又做。
  大姨来,带了一篮子粑粑。昨天为七妹满十岁打了禄,大姨怕母亲又送礼,所以不报母亲去吃饭,今日把粑粑送来。
  “怎不引七妹来呢?”
  “雨大,不然也是挣着要来!”
  “大姨是怕我送不起礼,所以为七妹打禄也不告我么?”
  “哪里!”大姨把脸掉向我,“你看,你婆婆就只是那么一味冤枉人!”
  “母亲说得对,大姨恐我们费不起,就连为七妹满十岁打禄也瞒过了。”
  “哎哟,哎哟,你两娘母是那样来冤我!你是不应当帮着婆婆来对付你大姨的!”
  到后来是大家都笑了。
  大姨去时,母亲执意要我把那一串五百制钱放在大姨篮里去。这样的制钱,在如今是见不着的东西了,母亲钱柜却还收藏有七八串。遇到逢年过节,就用红绳子穿好,每一百为一小串,来打发那些到家拜年的小孩。
  “妹,你体谅一下老婆子罢,我还要到别处去看看,那么重的东西,会把你大姨骨头也压疼!”
  大姨把钱置放在琴凳上就走了。母亲说明日将打发向嫂送来。
  快要到天黑时,天上的云忽然红起来了。母亲说这时天上必有虹。但除了一片花霞在镶了边的黑灰色云里,很快的为薄暮烟霭吞吃外,我什么都不见。
  照母亲的意思,在灯下把给四弟的信写就。母亲去睡了,在信后我加了下面的几句话。
  四弟:我信你的话,当真是作鼓正金的在每日写日记了。
  只是读书太少,从前的又荒疏太久了,几多字就写不出,且不知道记些什么为好。写日记就能帮助我做文章的进步么?
  我是用不到做文章的,但有时心烦,也想写得出时写一点什么感想之类在日记上,好留给他日自己看。你寄来的书收到了,希望以后再多寄一点。把你做的诗念与母亲听,她真高兴!你是知道许多事情,比我高明若干倍的,看是怎样好,就怎样指示我,我好也来努点力。……四弟的像似乎比去年出门时胖了一点,到明年,又到他哥哥那么年龄了。母亲还不为他订婚。其实四弟在外面纵是得了一个什么女人,未必又比母亲眼睛下选择的好。他又并不反对在家中订婚,只说是在外事业不佳所以不提起这事。不知母亲意思何如。难道是因为侄子隔了一层就不必怎样注意么?四弟他是一个人,小小儿孤孤零零在家中养大的,小时候的教养,母亲都不辞烦琐去照料,这事何以反而任他?我不懂母亲的意思。
  四月十六日,晴。
  得了一个可伤的梦。象是在别一处,又象是在黄土坡的旧家,见到直卿从外面来,忘了他是已死。
  直卿仍然是笑着嚷着,一见我就近身来……“你有过好久都不刮脸,你看你胡子都刺人了!”
  他只是笑。
  “怎不说话?”
  我这时忽然又记起他是死过一次,所以忽然害怕,往里就走,遇到家里的爹,告爹说适间见着直卿,瘦了一点,还是旧模样,爹就跑出去追他,……醒了,追想着很分明的梦境,就哭了。
  听更声还只转五点。以后也没有再睡,就在床上回味着那笑着嚷着的直卿的脸相。哭是今年第一回。
  头只是昏沉,怕母亲知道,还是先母亲起床。
  母亲于早饭后到南门坪去看周娘家傩傩,拿了昨日大姨送来粑粑的一半。母亲刚出门,义成铺子里即送来十斤茶油,告他没有钱,老太太不在家呢,那伢仔说不要紧,连坛子放下就走了。晚上母亲回,才知道是母亲从铺前过身时订下的。
  母亲说拿五斤为四弟炸菌油,遇到好菌子时就办。
  文鉴同他娘于下半日来坐了一回,又谈了一阵近来四弟的情形。
  “我可以为他做个媒,廖家桥张家亲戚那大妹乖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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