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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3)

时间:2022-11-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专心的读者想必早已弄懂我交相指涉的解说,不过还请容我再述说一遍:“他”,无疑地,便是“眼”。眼睛就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然而我最先创造出来的不是“眼”,而是“他”,一个我想要成为的人。而这个我想要成为的“他”,隔着遥远的距离,大剌剌地向我投下犀利而沉重的凝视。在“眼睛”的范围内我的一举一动无所遁形,任性的凝视不仅监视着我、评判着我,更拘束我的自由。它像一轮可厌的烈阳,高挂在我的头顶丝毫不放过我。但别以为我是在抱怨,看见这只“眼”在我面前展现的灿烂景象,我万分喜悦。

    我周围的景观宛如几何图案,而且精准到丝丝入扣的地步,我望着自己置身其中(毕竟,“我望着自己”正是这整件事的乐趣所在),当下意识到原来“他”是被我创造出来的,但是对于自己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我却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从某些线索中我可以看出,“他”淬取自我个人的生活材料和经验。“他”(我想要成为的人),取材自我童年时看的漫画中的英雄,或是我在国外刊物上见到的文坛巨擘的照片,甚至照片中这些摆着姿势的文人,他们的图画室、书桌,或他们时常出没的神圣场所——他们在这些地方咀嚼他们“深沉而有意义”的思想,并在门口摆姿势给摄影师拍照。我当然也想像他们一样!可是,又要多像呢?在这块形而上的版图里,我也遭遇了一些令人气馁的线索,反映出我着实是以自己的过去点滴来塑造“他”:一个勤奋富裕的邻居,我母亲总是大力吹捧他的优点;一位崇尚西化的帕夏,他誓言拯救自己的祖国;一本书中的一位英雄,这本书我从头到尾读完了五遍;一位以沉默来处罚我们的老师;一个过分优雅的同学,他不仅有每天换穿新袜子的财力,甚至还以“您们”来尊称自己的父母;贝尤鲁和色扎德巴斯电影院里放映的外国片中那些聪明、机智、风趣的男主角——他们拿酒杯的姿势,他们那种幽默的样子,那种明确的果决,能够那么轻松自在地与女人相处,甚至是美丽的女人;著名的作家、哲学家、科学家、探险家和发明家,我从他们书本的前言中得知他们的生平历史;几位军事要人;还有那位拯救城市逃离毁灭性洪水的失眠英雄……早已过了午夜,我倚着清真寺的墙壁,看见这些人物一个接着一个地现身,仿佛站在地图上各个熟悉的区块,从四面八方向我挥手。一开始我也涌起一股孩子气的兴奋,就好像一个人惊讶万分地发现自己居住了大半辈子的街区,竟然出现在地图上。然而接下来,我品尝到一股酸涩的残味,就好像第一次检阅地图的那个人,最后终究逃不过失望,因为他将发现,那些大楼、街道、公园、房舍,载满了他终生的回忆,然而当展现在偌大繁复的地图上时,却只不过是用小小的几个点几条线敷衍带过,相比其他的线条和标示,它们看起来无足轻重,毫无意义。

    从往日的记忆和景仰的人物之中,我造就出“他”来。我一个一个地捡拾过去的事事物物,拼贴成这一个庞然畸物,他释放出这只紧盯我的“眼”,“他”是这只“眼”的灵魂。此刻,这个巨大的混合体却反过来成为被我凝视的对象。在它之中,我瞥见我自己和我的一生。我很高兴能够受到它的严密注视,在它的羽翼下努力向上。我花费毕生精力只为了模仿“他”,努力扮演想要成为他,并深信有朝一日我会真的变成他,或者至少能够接近他。我活着并非充满自信热情,而是不断希望有机会能够变成另一个人——他。我的读者们,请不要误以为这“灵魂出窍的经验”意味着某种觉醒,或是那种“大彻大悟”小品故事的一个例子。来到这片梦游奇境,我发现了自己,倚着清真寺的墙壁,周遭的一切在几何形放射的光芒下莹莹闪烁,涤除了罪与恶、欢乐与惩罚。曾经有一次我做梦看见,就在这同一条街上,从同一个角度望去,一轮满月高挂在同样这片夜半靛蓝的天空上,缓缓幻化成为时钟上的一个明亮刻度。此时我体会到的景色正如同在那场梦里,有着同样的清晰、剔透、对称。我很想悠闲自在地继续欣赏它,反复吟味那看似理所当然的细节,一个一个挑出其中有趣的变异。

    我确实也这么做了。仿佛面对一场西洋棋局,预测着深蓝色大理石板上的小石子的走向,我对自己说:“斜倚清真寺墙壁而立的‘我’,渴望成为‘他’。”“这个人想要与自己羡慕的对象结为一体。”“另一方面,‘他’假装不知道他其实是被扮演他的‘我’塑造出来的。”“那就是为什么‘眼’会如此自信。”“他似乎不知道,‘眼’之所以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让倚在清真寺墙上的人有机会接近他,反过来,倚在清真寺墙上的这个人倒是非常清楚这个暧昧的概念。”“如果这个人展开行动去接近他,并设法成为他,那时‘眼’将会走进死巷或者掉入深渊。”“此外,还有……”诸如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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