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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9)

时间:2008-10-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小仲马 点击:

  [NextPage十二]

十二  清晨五点钟,微弱的晨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玛格丽特对我说:
  “很抱歉,我要赶您走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公爵每天早上都要来;他来的时候,别人会对他说我还在睡觉,他可能一直要等到我醒来。”
  我把玛格丽特的头捧在手里,她那蓬松的头发零乱地披散在周围,我最后吻了吻她,对她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听着,”她接着说:“壁炉上有一把金色的小钥匙,您拿去打开这扇门,再把钥匙拿来,您就走吧。今天您会收到我一封信和我的命令,因为您知道您应该盲目地服从我。”
  “是的,不过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向您要求一点东西呢?”
  “要求什么?”
  “把这把钥匙给我。”
  “这个东西我从来没有给过别人。”
  “那么,您就给我吧,因为我对您起过誓,我爱您跟别人爱您不一样。”
  “那么您就拿去吧,但是我要告诉您,我可以让这把钥匙对您毫无用处。”
  “怎么会呢?”
  “门里面有插销。”
  “坏东西!”
  “我叫人把插销拆了吧。”
  “那么,您真有点儿爱我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看来我真的爱上您了。
  现在您去吧,我困得很。”
  我们又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后来我就走了。
  街上阒无人迹,巨大的城市还沉睡未醒,到处吹拂着一阵阵柔和的微风,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就要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了。
  现在这座沉睡着的城市仿佛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过去我一直羡慕有些人运气好,我一个个地回忆着他们的名字,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有谁比我眼下更称心如意的了。
  被一个纯洁的少女所爱,第一个向她揭示神秘之爱的奥秘;当然,这是一种极大的幸福,但这也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赢得一颗没有谈过恋爱的心,这就等于进入一个没有设防的城市。教育、责任感和家庭都是最机警的哨兵,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任何机警的哨兵都免不了会被她骗过的,大自然通过她心爱的男子的声音对她作第一次爱情的启示,这种启示越是显得纯洁,它的力量也就越是猛烈。
  少女越是相信善良就越是容易失身,如果不是失身于情人的话,至少是失身于爱情。因为一个人丧失了警惕就等于失去了力量,得到这样一个少女的爱情虽说是一个胜利,但这种胜利是任何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子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能够到手的。在这些少女的周围,确实是戒备森严。但是要把所有这些可爱的小鸟关在连鲜花也不必费心往里抛的笼子里,修道院的围墙还不够高,母亲的看管还不够严,宗教戒条的作用还不够持久。因此,这些姑娘们该有多么向往别人不让她们知道的外部世界啊!她们该有多么相信这个世界一定是非常引人入胜的,当她们第一次隔着栅栏听到有人来向她们倾诉爱情的秘密时该有多么高兴,对第一次揭开那神奇帐幕一角的那只手,她们该是怎样地祝福它啊!
  但是要真正地被一个妓女所爱,那是一个极其难得的胜利,她们的肉体腐蚀了灵魂,情欲灼伤了心灵,放纵的生活养成了她们的铁石心肠。别人对她们讲的话,她们早已听腻了,别人使用的手腕她们也都熟悉,她们即使有过爱情也已经卖掉了。她们的爱情不是出于感情,而是为了金钱。她们工于心计,因此远比一个被母亲和修道院看守着的处女防范得周密。她们把那些不在做生意范围之内的爱情叫做逢场作戏,她们经常会有一些这样的爱情,她们把这种爱情当作消遣,当作借口,当作安慰,就好像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他们盘剥了成千的人,有一天他借了二十个法郎给一个快要饿死的穷人,没有要他付利息,没有逼着他写借据,就自以为罪已经赎清了。
  再说,当天主允许一个妓女萌发爱情的时候,这个爱情,开始时好像是一个宽恕,后来几乎总是变成一种对她的惩罚。没有忏悔就谈不上宽恕。如果一个女人过了一段应该受到谴责的生活,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深刻的、真诚的、不能自制的爱情,这种她从来以为不可能有的爱情,当她承认这个爱情的时候,那个被她爱的男子就可以统治她了!这个男子有多么得意,因为他有权对她说,“您的爱情跟做买卖也差不离”。然而,这是一种残酷的权利。
  这时候她们真不知道怎样来表明她们的真心。有一个寓言讲过:一个孩子跟农民们恶作剧,一直在田野里叫“救命啊,熊来啦!”闹着玩。有一天熊真的来了,那些被他骗过的人这一次不再相信他的呼救声,他终于被熊吃掉了;这就像那些可怜的姑娘萌发了真正的爱情的时候一样。她们说谎次数太多,以致别人不再相信她们了,她们后悔莫及地葬身于她们自己的爱情之中。
  因此,也会有一些真正忠于爱情,认真从良的妓女。
  但是,当一个激起这种超脱的爱情的男子有一颗宽宏的心,愿意接受这个女人而不去回忆她的过去,当他投身于这个爱情之中;总之,当他被她所爱一样地爱上了她时,这个人顿时就享尽了人间所有美好的感情,经过这次爱情以后,他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在没有经历过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之前,我是不可能预感到这些想法的,所以尽管我爱着玛格丽特,却没有产生过相似的念头,今天我才有了这些想法。一切都过去了,这些想法是已经发生的事所产生的自然后果。
  现在还是回到我们这段恋情的第一天来吧。当我回家的时候,我欣喜若狂。想到我原来想象存在于玛格丽特和我之间的障碍已经消失,想到我已得到了她,想到我在她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想到她的房间的钥匙在我口袋里,并且我还有权利使用这把钥匙,我感到人生非常美满,我踌躇满志,我赞美天主,是他赐给了我这一切。
  一天,一个年轻人走过一条街,他碰见一个女人,他望了望她,转身就走了。他不认得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有她的快乐、她的悲哀和她的爱情,跟他毫不相干。她的心目中也没有他这个人,如果他要跟她搭话,她也许会像玛格丽特嘲笑我一样地嘲笑他。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过去了。突然,在他们听从着各自的命运在不同的道路上行走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们重新相会。这个女人爱上了他,成了这个男人的情妇。这两个青年从此就难分难舍,形影不离,这是怎么回事,这又是为什么?一旦他们爱上了,就仿佛这个爱情由来已久,所有往事在这两个情人的脑海中都消失了,我们承认这是很奇怪的。
  至于我,我也记不起这天晚上以前我是怎样生活过来的,一想到这第一个晚上我们俩谈的话,我全身舒坦。要么是玛格丽特善于骗人,要么她对我有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情,这种热情在第一次接吻时就显露了出来,不过后来有过几次,这种激情又像它迸发时那样遽然地熄灭了。
  我越想越觉得玛格丽特没有任何理由来假装爱我,我还想到女人有两种恋爱方式,这两种方式可以互为因果:她们不是从心底里爱人就是因感官的需要而爱人。一个女人接受一个情人一般只是为了服从她感官上的需要,她不知不觉地懂得了超肉欲爱情的神秘性,并且在以后只是靠精神爱情来生活;通常一个年轻的姑娘,起初只认为婚姻是双方纯洁感情的结合,后来才突然发现了肉体的爱情,也就是精神上最纯洁的感情所产生的有力的结果。
  我想着想着慢慢地睡着了。玛格丽特的来信把我唤醒了,信里面写着这样几句话:
  这是我的命令:今天晚上在歌舞剧院见面,请
  在第三次幕间休息时来找我。
  玛·戈
  我把信放进抽屉里锁了起来。我这人有时候会神思恍惚,这样做了就可以在日后疑心是否真有此事时,有个实实在在的凭据。
  她没有叫我在白天去看她,我也不敢贸然到她家里去;但是我实在想在傍晚以前就看到她,于是我就到香榭丽舍大街去。和昨天一样,我又在那里看见她经过,并在那里下了马车。
  七点钟,我就到了歌舞剧院①。
  --------
  ①歌舞剧院:一七九一年始建于王宫附近,一八三八年被烧毁,一八六八年重建于交易所广场,后来又迁至嘉布遣纳大街。
  我从未这样早到剧院里去过。
  那些包厢里慢慢地都坐满了人,只有一个包厢是空的:底层台前包厢。
  第三幕开始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包厢里有开门的声响,我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包厢,玛格丽特出现了。
  她马上走到包厢前面,往正厅前座里寻找,看到我以后,就用目光向我表示感谢。
  这天晚上她有多美啊!
  她是为了我才打扮得这样漂亮的吗?难道她爱我已经爱到了这般地步,认为她越是打扮得漂亮,我就越感到幸福吗?这我还不知道,但假使她真的是这样想的话,那么她是成功了,因为当她出现的时候,观众的脑袋像一片波涛似的纷纷向她转去,连舞台上的演员也对着她望,因为她刚一露面就使观众为之倾倒。
  而我身上却有着这个女人的房门钥匙,三四个小时以后,她又将是我的了。
  人们都谴责那些为了女戏子和妓女而倾家荡产的人,使我奇怪的倒是,他们怎么没有更进一步地为这些女人做出更加荒唐的事来呢。一定要像我这样地投入到这种生活里去,才能了解到,只有她们在日常生活中满足她们情人的各种微小的虚荣心,才能巩固情人对她们的爱情——我们只能说“爱情”,因为找不到别的字眼。
  接着是普律当丝在她的包厢里坐了下来,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包厢后座,就是我认识的那位G伯爵。
  一看到他,我感到浑身冰冷。
  玛格丽特一定发现了她包厢里的男人影响了我的情绪,因为她又对我笑了笑,然后把背转向伯爵,显得一门心思在看戏。到了第三次幕间休息时,她转回身去,说了几句话,伯爵离开了包厢,于是玛格丽特做手势要我过去看她。
  “晚安,”我进去的时候她对我说,同时向我伸过手来。
  “晚安,”我向玛格丽特和普律当丝说。
  “请坐。”
  “那我不是占了别人的座位啦,G伯爵不来了吗?”
  “他要来的,我叫他去买蜜饯,这样我们可以单独谈一会儿,迪韦尔诺瓦夫人是信得过的。”
  “是啊,我的孩子们,”迪韦尔诺瓦夫人说,“放心好了,我什么也不会讲出去的。”
  “您今天晚上怎么啦?”玛格丽特站起来,走到包厢的阴影里搂住我,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有点不舒服。”
  “您应该去睡一会儿才好,”她又说,她那俏皮的神色跟她那娇小玲珑的脑袋极为相配。
  “到哪里去睡?”
  “您自己家里呀!”
  “您很清楚我在自己家里是睡不着的。”
  “那么您就不该因为看见有一个男人在我的包厢里就来给我看脸色呀。”
  “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是这个原因,我一看就知道,您错了,我们别再谈这些事了。散戏后您到普律当丝家里去,一直等到我叫您,您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我难道能不服从吗?
  “您仍然爱我吗?”她问。
  “这还用问吗?”
  “您想我了吗?”
  “整天都在想。”
  “我真怕我真的爱上您了,您知道吗?还是问问普律当丝吧。”
  “啊!”那个女胖子回答说,“那可真叫人受不了。”
  “现在,您回到您的位子上去,伯爵要回来了,没有必要让他在这里看见您。”
  “为什么?”
  “因为您看到他心里不痛快。”
  “没有的事,不过如果您早跟我讲今天晚上想到歌舞剧院来,我也会像他一样把这个包厢的票子给您送来的。”
  “不幸的是,我没有向他要他就给我送来了,还提出要陪我来。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能拒绝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写信告诉您我在哪里,这样您就可以见到我,因为我自己也很希望早些看到您;既然您是这样感谢我的,我就要记住这次教训。”
  “我错了,请原谅我吧。”
  “这就太好了,乖乖地回到您的座位上去,再不要吃什么醋了。”
  她再一次吻了我,我就走出来了。
  在走廊里我遇到了回包厢的伯爵。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其实,G伯爵在玛格丽特的包厢里出现是件极其平常的事。他过去是她的情人,给她送来一张包厢票,陪她来看戏,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既然我有一个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做情妇,当然我就应该容忍她的生活习惯。
  这天晚上剩下来的时间我也不见得更好受一些,在看到普律当丝、伯爵和玛格丽特坐上等在剧院门口的四轮马车以后,我也怏怏地走了。
  可是一刻钟以后我就到了普律当丝的家里,她也刚好回来。

  [NextPage十三]

十三
  “您来得几乎跟我们一样快!”普律当丝对我说。
  “是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玛格丽特在哪儿?”
  “在家里。”
  “一个人吗?”
  “跟G伯爵在一起。”
  我跨着大步在客厅里来回走着。
  “嗳,您怎么啦?”
  “您以为我在这儿等着G伯爵从玛格丽特家里出来很有趣吗?”
  “您太不通情理了。要知道玛格丽特是不能请伯爵吃闭门羹的。G伯爵跟她来往已经很久,他一直给她很多钱,现在还在给她。玛格丽特一年要花十多万法郎,她欠了很多债。只要她开口,公爵总能满足她的要求,但是她不敢要公爵负担全部开销。伯爵每年至少给她万把法郎,她不能和他闹翻。玛格丽特非常爱您,亲爱的朋友,但是您跟她的关系,为了你们各自的利益,您不应该看得过于认真的。您那七八千法郎的津贴费是不够这个姑娘挥霍的,连维修她的马车也不够。您要恰如其分地把玛格丽特当作一个聪明美丽的好姑娘对待;做她一两个月的情人,送点鲜花、糖果和包厢票给她,其他的事您就不必操心啦!别再跟她闹什么争风吃醋的可笑把戏了。您很清楚您是在跟谁打交道,玛格丽特又不是什么贞洁女人,她很喜欢您,您也很喜欢她,其他的您就不用管了。我认为您这样容易动感情是很可爱的!您有巴黎最讨人喜欢的女人做情妇!她满身戴着钻石,在富丽堂皇的住宅里接待您,只要您愿意,她又不要您花一个子儿,而您还要不高兴。真见鬼!您的要求也太过分了。”
  “您说得对,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一想到这个人是她的情人,我心里就别扭。”
  “不过,”普律当丝接着说,“先得看看他现在还是不是她的情人?只是用得着他罢了,仅此而已。
  “两天以来,玛格丽特没有让他进门,今天早上他来,她没有办法,只能接受了他的包厢票,让他陪着去看戏,接着又送她回家,到她家里去坐一会。既然您在这儿等着,他不会久留的。依我看,这一切都是很平常的事。再说,您对公爵不是也容忍下来了吗?”
  “是的,可是公爵是个老头儿呀,我拿得准玛格丽特不是他的情妇。再说,人们一般也只能容忍一个这样的关系,哪里还能容忍两个呢。行这种方便真像是一个圈套,同意这样做的男人,即便是为了爱情也罢,活像下层社会里用这种默许的方法去赚钱的人一样。”
  “啊!我亲爱的,您太老脑筋了!我见过多少人而且还都是些最高贵,最英俊,最富有的人,他们都在做我劝您做的这种事。何况干这种事又不费什么力气,用不到害臊,大可问心无愧!这样的事司空见惯。而且作为巴黎的妓女,她们不同时有那么三四个情人的话,您要她们怎样来维持那样的排场呢?不可能有谁有一笔那么巨大的家产来独力承担像玛格丽特那样一个姑娘的花费的。每年有五十万法郎的收入,在法国也可算是一个大财主了。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有了五十万法郎的年金还是应付不了,这是因为:一个有这样一笔进款的男人,总有一座豪华的住宅,还有一些马匹、仆役、车辆,还要打打猎,还要应酬交际。一般说一个这样的人总是结过婚的,他有孩子,要跑马,要赌钱,要旅行,谁知道他还要干些什么!这些生活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一旦改变,别人就要以为他破产了,就会有流言蜚语。这样算下来,这个人即使每年有五十万法郎的收入,他一年里面花在一个女人身上的钱决不能超过四万到五万法郎,这已经是相当多的了。那么,这个女人就需要别的情人来弥补她开支的不足,玛格丽特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像天上掉下了奇迹似的遇上了一个有万贯家财的老头儿,他的妻子和女儿又都死掉了,他的那些侄子外甥自己也很有钱。因此玛格丽特可以有求必应,不必付什么代价,但即便他是这么一个大富翁,每年也至多给她七万法郎,而且我可以断定,假如玛格丽特再要求得多一些,尽管他家大业大,并且也疼爱她,他也会拒绝的。”
  “在巴黎,那些一年只有两三万法郎收入的年轻人,也就是说,那些勉强能够维持他们自己那个圈子里的生活的年轻人,如果他们有一个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女人做情妇的话,他们心里很明白,他们给她的钱还不够付她的房租和仆役的工资。他们不会对她说他们知道这些情况,他们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当他们玩够了,就一走了之。如果他们爱好虚荣,想负担一切开销,那就会像个傻瓜似的落得个身败名裂,在巴黎欠下十万法郎的债,最后跑到非洲去送掉性命完事。您以为那些女人就会因此而感激他们吗?根本不会;相反,她们会说她们为了他们而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会说在他们相好的时候,倒贴了他们钱财。啊!您觉得这些事很可耻,是吗?这些都是事实。您是一个可爱的青年,我从心底里喜欢您,我在妓女圈子里已经混了二十个年头了,我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也知道应该怎样来看待她们,因此,我不愿意看到您把一个漂亮姑娘的逢场作戏当了真。
  “再说,除此之外,”普律当丝继续说,“如果公爵发现了你们的私情,要她在您和他之间选择,而玛格丽特因为爱您而放弃了伯爵和公爵,那么她为您作出的牺牲就太大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您能为她作出同样的牺牲吗?您?当您感到厌烦了,当您不再需要她的时候,您怎样来赔偿她为您蒙受的损失呢?什么也没有!您可能会把她和她那个天地隔绝开来,那个天地里有她的财产和她的前途,她也可能把她最美好的岁月给了您,而您却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倘若您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那么您就会揭她过去的伤疤,对她说您也只不过像她过去的情人那样离开了她,使她陷入悲惨的境地;或者您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觉得有责任把她留在身边,那么您就要为自己招来不可避免的不幸。因为,这种关系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可以原谅的,但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就不一样了。这种男人们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爱情,成了您一切事业的累赘,它不容于家庭,也使您丧失雄心壮志。所以,相信我的话吧,我的朋友,您要实事求是些,是什么样的女人就当什么样的女人来对待,无论在哪一方面,也不要让自己去欠一个妓女的情分。”
  普律当丝说得合情合理,很有逻辑,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无言以对,只是觉得她说得对,我握住她的手,感谢她给我的忠告。
  “算了,算了,”她对我说,“丢开这些讨厌的大道理,开开心心做人吧,生活是美好的,亲爱的,就看您对人生抱什么态度。喂,去问问您的朋友加斯东吧,我对爱情有这样的看法,也是受了他的影响;您应该明白这些道理,不然您就要成为一个不知趣的孩子了。因为隔壁还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正在不耐烦地等她家里的客人离开,她在想您,今天晚上她要和您一起过,她爱您,我对此有充分把握。现在,您跟我一起到窗口去吧,等着瞧伯爵离开,他很快就会让位给我们的。”
  普律当丝打开一扇窗子,我们肩并肩地倚在阳台上。
  我望着路上稀少的行人,脑子里却杂念丛生。
  听了她刚才对我讲的一番话,我心乱如麻,但是我又不能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然而我对玛格丽特的一片真情,很难和她讲的这些道理联系得上,因此我不时地唉声叹气,普律当丝听见了,就回过头来向我望望,耸耸肩膀,活像一个对病人失去信心的医生。
  “由于感觉的迅速,”我心里想,“因此我们就感到人生是那么短促!我认识玛格丽特只不过两天,昨天开始她才成了我的情妇,但她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思想、我的心灵和我的生命里,以致这位G伯爵的来访使我痛苦万分。”
  伯爵终于出来了,坐上车子走了。普律当丝关上窗子。
  就在这个时候玛格丽特叫我们了。
  “快来,刀叉已经摆好,”她说,“我们就要吃夜宵了。”
  当我走进玛格丽特家里的时候,她忙向我跑来,搂住我的脖子,使劲地吻我。
  “我们还老是要闹别扭吗?”她对我说。
  “不,以后不闹了,”普律当丝回答说,“我跟他讲了一通道理,他答应要听话了。”
  “那太好了。”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床上望去,床上没有凌乱的迹象;
  至于玛格丽特,她已经换上了白色的睡衣。
  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娇媚、温柔、多情,玛格丽特什么也不缺,我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我没有权利再向她要求什么了。任何人处在我的地位一定会感到无限幸福,我像维吉尔笔下的牧羊人一样,坐享着一位天神、更可以说是一位女神赐给我的欢乐。
  我尽力照普律当丝的劝告去办,强使自己跟那两个女伴一样快乐;她们的感情是自然的,我却是硬逼出来的。我那神经质的欢笑几乎像哭一样,她们却信以为真。
  吃完夜宵以后,只剩下我跟玛格丽特两个人了,她像往常一样,过来坐在炉火前的地毯上,愁容满面地望着炉子里的火焰。
  她在沉思!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怀着恋情,几乎还带着恐惧地望着她,因为我想到了自己准备为她忍受的痛苦。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
  “我在想办法,我已经想出来了。”
  “什么办法?”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把这件事的结果告诉你。那就是一个月以后我就可以自由了,我将什么也不欠,我们可以一起到乡下避暑去了。”
  “难道您就不能告诉我用的是什么办法吗?”
  “不能,只要你能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那一切定能成功。”
  “那么这个办法是您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是的。”
  “而且由您一个人去办吗?”
  “由我一个人来承受烦恼,”玛格丽特微笑着对我说,这种微笑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但是由我们来共同分享好处。”
  听到“好处”这两个字我不禁脸红了,我想起了玛侬·莱斯科和德·格里欧两人一起把B先生当作冤大头①的事。
  --------
  ①《玛侬·莱斯科》这本小说里的一个情节。玛侬瞒着她的情人,和B先生来往,诈骗B先生的钱财。
  我站起身来,用稍嫌生硬的语气回答说:
  “亲爱的玛格丽特,请允许我只分享我自己想出的办法的好处,而且是由我自己参加的事情中所得到的好处。”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我非常怀疑G伯爵在这个美妙的办法里面是不是您的合伙人,对于这个办法我既不负担责任,也不享受它的好处。”
  “您真是个孩子,我还以为您是爱我的哩,我想错了,那么好吧。”
  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打开钢琴开始弹那首《邀舞曲》,一直弹到她总是弹不下去的那段为止。
  不知道她是习惯于弹这支乐曲呢、还是为了要我回想起我们相识那天的情景,我所记得的,就是一听到这个曲调以后,往事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于是,我向她走过去,用双手捧住她的头吻了吻。
  “您原谅我吗?”我对她说。
  “您瞧,”她对我说,“我们相识才两天,而我已经有些事情要原谅您了,您说过要盲目服从我,但您说话不算数。”
  “您叫我怎么办呢,玛格丽特,我太爱您了,我对您任何一点想法都要猜疑,您刚才向我提到的事使我快乐得心花怒放,但是实行这个计划的神秘性却使我感到难受。”
  “看您,冷静一点吧,”她握着我两只手说,同时带着一种使我无法抗拒的媚人的微笑凝视着我,“您爱我,是吗?那么如果就您和我两个人在乡下过三四个月,您会感到高兴的吧。我也一样,能够过几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那种清静生活,我将觉得很幸福。我不但觉得幸福,而且这种生活对我的健康也有好处。要离开巴黎这么长时间,总得先把我的事情安排一下,像我这样一个女人,杂事总是很多的。好吧,我总算有了法子来安排一切,安排我的那些杂事和我对您的爱情,是的,对您的爱情,请别笑,我爱您爱得发疯呢!而您现在却神气得很,说起大话来啦。真是孩子气,十足的孩子气,您只要记住我爱您,其他您什么也不要管。同意吗?嗯?”
  “您想做的我都同意,这您是很清楚的。”
  “那么,一个月以内,我们就可以到某个乡村去,在河边散步,喝鲜奶。我,玛格丽特·戈蒂埃说这样的话,您可能会感到奇怪吧,我的朋友。这种看来似乎使我十分幸福的巴黎生活,一旦不能激起我的热情,就会使我感到厌烦,因此我突然向往起能使我想起童年时代的那种安静生活。无论是谁都有他的童年时代。喔!您放心,我不会跟您说我是一个退役上校的女儿,或者说我是从圣德尼①培养出来的。我是一个乡下的穷姑娘,六年前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这样您就放心了,是吗?那么为什么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您说要跟您分享我所得到的快乐。因为我看出您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您自己才爱我的。而别人,从来就是为了他们自己而爱我。
  --------
  ①圣德尼:巴黎北部的一个小城市,那里有荣誉勋位团的女子学校。
  “我过去经常到乡下去,但我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一心想去;对这一次唾手可得的幸福我就指望着您了,别跟我闹别扭,让我得到这个幸福吧!您可以这样想:她活不长了,她第一次要求我做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我就不答应她,我以后会不会后悔呢?”
  对这些话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尤其是我还在回味着第一夜的恩爱,盼望着第二夜到来的时候。
  一个小时以后,玛格丽特已经躺在我的怀抱里,那时她即使要我去犯罪我也会听从的。
  早晨六点钟我要走了,在走之前我问她说:
  “今晚见吗?”
  她热烈地吻我,但是没有回答我的话。
  白天,我收到一封信,上面写着这样几句话:
  亲爱的孩子:
  我有点不舒服,医生嘱咐我休息,今晚我要早
  些睡,我们就不见面了。但是为了给您补偿,明天中午我等您。我爱您。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在骗我!
  我额头上沁出一阵冷汗,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因此这个猜疑使我心烦意乱。
  然而,我应该预料到,跟玛格丽特在一起,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可能发生。这种事过去我和别的情妇之间也经常出现,但是我都没有把它放在心上。那么这个女人对我的生命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支配力呢?
  这时候我想,既然我有她家里的钥匙,我何不就像平时一样去看她。这样我会很快知道真相,如果我碰到一个男人的话,我就打他的耳光。
  这时,我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在那里溜达了足足有四个小时,她没有出现。晚上,凡是她经常去的几家剧院我都去了,哪一家也没有她的影子。
  十一点钟,我来到了昂坦街。
  玛格丽特家的窗户里没有灯光,我还是拉了门铃。
  看门人问我找哪一家。
  “找戈蒂埃小姐家。”我对他说。
  “她还没有回来。”
  “我到上面去等她。”
  “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既然我有钥匙,我可以不理睬这个不让我进去的禁令,但是我怕闹出笑话来,于是我就走了。
  不过,我没有回家,我离不开这条街,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玛格丽特的房间。我似乎还想打听些什么消息,或者至少要使自己的猜疑得到证实。
  将近午夜,一辆我非常熟悉的马车在九号门前停了下来。
  G伯爵下了车,把车子打发走了以后,就进了屋子。
  那时候,我巴望别人像对我一样地告诉他说玛格丽特不在家,巴望看见他退出来;但是一直等到早晨四点钟,我还在等着。
  三个星期以来,我受尽痛苦,但是,和那一晚的痛苦比起来,那简直算不了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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