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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2)

时间:2011-04-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车上干吗弄这么热?!”张先生把毛巾扔给老五。“您还是别开窗户;一开,准着凉!车上的事,没人管,我告诉您!”老五急转直下的来到本题:“您就说,一年到头跑车,好容易盼着大年三十歇一天,好,得了,什么也甭说了……”
  老五的什么也甭说了也一半因为车到了一小站。
  三等车下去几个人,都背着包,提着篮,匆匆的往站外走,又忽然犹豫了一下,唯恐落在车上一点什么东西。不下车的扒着玻璃往外看,有点羡慕人家已到了家,而急盼着车再快开了。二等车上没有下去的,反倒上来七八个军人,皮鞋山响,皮带油亮,搭上来四包特别加大的花炮,血红的纸包,印着金字。花炮太大,放在哪里也不合适,皮鞋乱响,前后左右挪动,语气粗壮,主意越多越没有决定。“就平放在地上!”营副发了言。“放在地上!”排长随着。一齐弯腰,立直,拍拍,立正敬礼。营副还礼:“好啦,回去!”排长还礼:“回去!”皮鞋乱响,灰帽,灰裹腿,皮带,一齐往外活动。“快下!”噜——笛声:闷——车头放响。灯光,人影,轮声,浮动。车又开了。
  老五似乎有事,又似乎没事,由这头走到那头,看了看营副及排长,又看了看地上的爆竹,没敢言语,坐下和小崔聊起来。他还是抱怨那一套,把不能歇班的经过又述说了一回,比上次更详细满意。小崔由小红说到大喇叭,都是臭×。
  老五心中微微有点不放心那些爆竹,又蹓回来。营副已然卧倒,似乎极疲乏,手枪放在小几上。排长还不敢卧倒,只摘了灰帽,拚命的抓头皮。老五没敢惊动营副,老远就向排长发笑:“那什么,我把这些炮放在上面好不好?”
  “干吗?”排长正把头皮抓到歪着嘴吸气的程度。“怕教人给碰了,”老五缩着脖子说。
  “谁敢碰?!干吗碰?!”排长的单眼皮的眼瞪得极大而并不威严。
  “没关系,”老五象头上压了块极大的石头,笑得脸都扁了,“没关系!您这是上哪儿?”
  “找揍!”排长心中极空洞,而觉得应当发脾气。老五知道没有找揍的必要,轻轻的退到张先生这边:“这就查票了,您哪”
  张先生此时已和乔先生一胖一瘦的说得挺投缘。张先生认识子清,乔先生也认识子清,说起来子清还是乔先生的远亲呢。由子清引出干臣,张先生乔先生又都晓得干臣:坐下就能打二十圈,输掉了脑袋,人家干臣不能使劲摔一张牌,老那么笑不唧儿的,外场人,绝顶聪明。嗯,是去年,还是前年,干臣还娶了个人儿,漂亮,利落!干臣是把手,朋友!查票:头一位,金箍帽,白净子,板着脸,往远处看。第二位,金箍帽,黑矮子,满脸笑意,想把头一位金箍帽的硬气调剂一下;三等车,二金箍帽的脸都板起;二等车,一板一开;头等车,都笑。第三位,天津大汉,手枪,皮带,子弹俱全;第四位,山东大汉,手枪,子弹,外加大刀。第五位,老五,细长脖挺也不好,缩也不好,勉强向右边歪着。从小崔那边进来的。
  小崔的绿脸乌牙早在大家的记忆中,现在又见着了,小崔笑,大家反倒稍觉不得劲。头号金箍帽,眼视远处,似略有感触,把手中银亮的小剪子在腿上轻碰。第二金箍帽和小崔点点头。天津大汉一笑,赶紧板脸,似电灯的忽然一明一灭。山东大汉的手摸了摸帽沿,有许多话要对小崔说,暂且等回儿,眼神很曲折。老五似乎很替小崔难堪,所以须代大家向他道歉:“坐,坐,没多少客人,回来说话!”小崔略感孤寂,绿脸上黑了一下,坐下。
  老五赶到面前去:“苟先生!”头号金箍帽觉得老五太张道好事,手早交给苟先生:“段长好吧?怎么今天才动身?”苟先生笑,更体面了许多,手退回来,拱起,有声无字说了些什么,客气的意思很可以使大家想象到。二位大汉楞着,怪殭,搭不上话,微身分不够,但维持住尊严,腰挺得如板。老五看准了当儿,轻步上前,报告张乔二位先生,查票。接过来,知是免票。乃特别加紧的恭敬。张先生的票退回;乔先生的稍迟,因为票上注明是女性,而乔先生是男子汉,实无可疑。二金箍帽的头稍凑近一处,极快的离开,暗中谅解:除夕原可女变为男。老五双手将票递回,甚多歉意。
  营副已打呼。排长见查票的来到,急把脚放在椅上,表示就寝,不可惊动。大家都视线下移,看地上的巨炮。山东大汉点头佩服,爆竹真长且大。天津大汉对二号金箍帽:“准是给曹旅长送去的!”听者无异议,一齐过去。到了车门,头号金箍帽下令给老五:“教他们把炮放到上边去!”二号金箍帽补充上,亦可以略减老五的困难:“你给他们搬上去!”老五连连点头,脖子极灵动,口中不说,心里算好:“你们既不敢去说,我只好点头而已;点头与作不作向来相距很远。”天津大汉最为慎重:“准是给曹旅长送去的。”老五心中透亮,知爆竹必不可动。
  老五回到小崔那里,由绿脸上的锈暗,他看出小崔需要一杯开水。没有探问,他就把开水拿来。小崔已顾不得表示谢意,掏出来——连老五也没看清——一点什么,右手大拇指按在左手的手心上,左手弯如一弓鞋;咧嘴,脸绿得要透白,有汗气,如受热放芽之洋葱。弓鞋扣在嘴上,微有起落,闭目,唇就水盃,瘦腮稍作漱势;纳气,喉内作响;睁开眼,绿脸上分明有笑纹。
  “比饭要紧!”老五歪着头赞叹。
  “比饭要紧!”小崔神足,所以话也直爽。
  苟先生没法再不脱去大衣。脱下,眼珠欲转而定,欲定而转,一面是想把大衣放在最妥当的地方,一面是展示自己的态度臃重。衣钩太低,挂上去,衣的下半截必窝在椅上,或至出一二小摺。平放在空椅上,又嫌离自己稍远,减少水獭领与自己的亲密关系,亦不能久放在怀中,正如在公众场所不便置妾于膝上。不能决定。眼珠向上转去,架上放着自己的行李十八件:四卷,五篮,二小筐,二皮箱,一手提箱,二瓶,一报纸包,一书皮纸包!一!二!三!四……占地方长约二丈余,没有压挤之虞,尚满意。大衣仍在怀中,几乎无法解决,更须端坐。
  快去过年,还不到家!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轮声这样催动。可是跑得很慢。星天起伏,山树村坟集团的往后急退,冲开一片黑暗,奔入另一片黑暗;上面灰烟火星急躁的冒出,后退;下面水点白气流落,落在后边;跑,跑,不喘气,飞驰。一片黑,黑得复杂,过去了;一边黑,黑得空洞,过去了。一片积雪,一列小山,明一下,暗一下,过去了。但是,还慢,还慢,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车上,灯明,气暖,人焦躁;没有睡意,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辞岁,祭神,拜祖,春联,爆竹,饺子,杂拌儿,美酒佳肴,在心里,在口中,在耳旁,在鼻端,刚要笑,转成愁,身在车上,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车外,黑影,黑影,星天起伏,积雪高低,没有人声,没有车马,全无所见,一片退不完,走不尽的黑影,抱着扯着一列灯明气暖的车,似永不撒手,快去过年,还不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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