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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第27节)(3)

时间:2022-08-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屠格涅夫 点击:


    巴扎罗夫突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失神的眼睛盯着父亲想要喝水。

    瓦西里-伊凡内奇端水给他,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火烧似的。

    “老父亲,”巴扎罗夫嘶哑着嗓门,有气无力般说,“这下糟了,我被感染上了,用不了几天你就要埋葬我了。”

    瓦西里忽地站立不稳,像是谁将他双腿狠狠揍了一下。

    “叶夫根尼!”他哆哆嗦嗦地说,“你这话从哪儿说起!……

    愿主保佑!你只是着了凉……”

    “得啦,”巴扎罗夫打岔说,“你作为医生,不该说这样的话,你也知道被传染的一切征候。”

    “什么传染……征候,叶夫根尼?……没这话!”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撩起衬衣袖子,给他看胳膊上一颗颗可怕的红斑。

    瓦西里-伊凡内奇打了个冷颤,吓得浑身冰凉。

    “假定,”他终于说,“假定……就说……就说它类似感染上了……”

    “脓毒血症,”儿子提醒他。

    “是的……类似感染上了时疫……”

    “脓毒血症,”巴扎罗夫严肃地、清楚地又说一遍。“难道你把医书上写的都忘了?”

    “不错,不错,随你怎么说……不过,我们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嘿,那只是妄想。但问题不在于此。我没能料及这么快就要死去,这纯粹出于偶然,说实在的,出于一种令人很不愉快的偶然事件。现在,你和母亲应该去寻求宗教庇护了,你们认为宗教无所不能,那就用它来试试吧。”他又呷了口水。“我想求你办件事……趁我头脑还能使的时候,明天或者后天,你也知道,我的头脑便要退休了。就说现在,能否表达清楚我也没有把握。我躺在这里,但见一群红狗围着我打转儿,而你像是条准备捕杀大雷鸟的猎犬,对着我虎视眈眈,我自己呢,像喝醉酒的人那样头脑里恍恍惚惚。我的话你明白吗?”

    “怎不明白呢,叶夫根尼?你说的和正常人一样清楚。”

    “那就好。你说你已派了人去请医生……想用这来宽慰你自己……你也宽慰一下我吧,你派个专人……”

    “去告诉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老人接过话头。

    “谁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像在思索。“哦,对了,那只小雏!不,你别去碰他,他如今成了寒鸦了。你别奇怪,这不是梦呓。你差个专人去见奥金左娃,也就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有这么个地主太太……你知道吗?(瓦西里-伊凡内奇点了点头)就说叶夫根尼-巴扎罗夫向她致意,告诉她我快死了。你能办到吗?”

    “一定办到……不过,你,叶夫根尼……说是要死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可能呢?这样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各请派专人去一趟。”

    “立刻就派,由我亲自写信。”

    “不,何必呢!就告诉她我向她致意,另外的话不要说。我现在又要回到狗群中去了。真怪!我想集中思想考虑死,但不成,只看见一个斑点似的东西……其余什么也没有。”

    他艰难地翻身过去面对墙壁。瓦西里-伊凡内奇出了书房,好不容易支着身子跨进妻子卧室,立刻跪倒在圣像面前。

    “祷告吧,阿琳娜,祷告吧!”他呻吟着说,“我们的儿子快要死了!”

    大夫,也就是那个连硝酸银也没有的县医,上门看过病人之后主张暂作临床观察,又说了几句可望病情好转的话。

    “您有否见过我这样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巴扎罗夫问,接着抓住沙发旁一张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使桌子挪动了几寸。

    “唉,身上的气力还有,可惜人要死了!……”他说,“如果年老,倒也罢了,因为他活得差不多了,但我……是啊,你想否定死吗?死却否定你,叫你毫无办法!”过了会儿他又说,“谁在那儿哭?是母亲吗?可怜的人!今后,她做的绝妙的红菜汤给谁去吃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好像你也在不停地抽搭。好吧,既然从基督那里得不到帮助,那就去当一个哲学家,当一个淡泊派①的后继者。你不是夸口说你是哲学家吗?”——

    ①淡泊派即斯多噶学派,是古希腊和罗马的一种哲学流派,主张淡泊以明志,不为艰辛和厄运所挫。

    “我算是哪门子的哲学家!”瓦西里-伊凡内奇号叫起来,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巴扎罗夫病情急剧恶化,一会儿比一会儿严重,外伤感染往往如此。他神志还清楚,还能明白地说话,还在挣扎:“我不愿意说胡话!”他捏紧着拳头对自己说,“我才不呢!”但又喃喃:“八减去十是多少?”瓦西里-伊凡内奇像着了魔,他忽而建议采用某一种治疗方法,忽而建议采取另外一种,“用湿布疗法,用泻药……用芥茉膏涂肚脐……放血,”结果,他只是给儿子盖好脚。他神色紧张地叨叨,而那位经他请求留下来的大夫在一旁应和,吩咐给病人喝柠檬水,给他自己不是装筒烟,就是来点“暖和一下身体的”,也就是说伏特加白酒。坐在门口矮凳上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每隔一小会儿便走开去做祷告。几天前她的一面梳妆镜从手里滑落,被打破了,她总认为要出事。安菲苏什卡别说劝她,连自己也在难受。季莫菲伊奇被派出去给奥金左娃送口信了。

    这对巴扎罗夫来说是个难过的夜晚,高烧一直在折磨他……到了早晨,高烧稍稍退了些,他央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给他梳了头,他吻了她的手,喝了两口茶。瓦西里-伊凡内奇见这情景大大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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