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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3)

时间:2022-05-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屠格涅夫 点击:

  我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吩咐自己的马车夫在第二天早上五点钟给我套好车,就去安歇了。可是就在这一天里我注定还要认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由于来的宾客甚多,谁都没法单独睡一个房间。亚历山大·米海雷奇的仆役头领我到一个潮乎乎的绿色小房间里,这儿已经睡进一位客人,衣服都脱了。他一看见我就一出溜钻进被窝里,把被子一直盖到鼻子,在松软的羽绒褥子上翻腾了一会儿就静下来了,从他那布睡帽的圆边下以敏锐的目光打量着我。我走到另一张床铺(房间里共有两张床铺)前,脱了衣服,躺在发潮的床单上。那位客人在他的铺位上辗转反侧起来……我向他道了晚安。

  过了半个小时。不管我怎样设法入睡,可怎么也睡不着:一些无用的模糊的念头,排成见不到头的长列,固执而单调地,一个接一个地移动过来,宛如水车上的一个个水斗。

  “您看样子没有睡着吧?”与我住同室的客人说。

  “可不是,”我回答说,“您也没有睡着?”

  “我一向都不想睡。”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躺着,躺着,然后才睡着。”

  “既然还不想睡,为什么就上床了呢?”

  “那让我干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我觉得很奇怪,”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继续说,“为什么这儿没有跳蚤。那么,跳蚤会在哪儿呢?”

  “您似乎对跳蚤挺怜惜呀。”我说。

  “不,不是怜惜;不过我喜欢一切都合乎情理。”

  “瞧瞧,”我心想,“他怎么会用这样的字眼。”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

  “您愿意跟我打个赌吗?”他突然用很响的声音说了起来。

  “为什么事打赌呢?”

  这位老兄开始让我感到挺有趣。

  “哼……为什么事吗?就为这个:我敢断定,您把我当作傻瓜。”

  “哪能呢。”我惊异地喃喃说。

  “把我当作乡巴佬,当作大老粗……请您说实话……”

  “我还没有结识您的荣幸呢,”我回答说,“您凭什么可以断定……”

  “凭什么?单凭您说话的声音就可明白;因为您是这样随随便便地回答我的……可我完全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请听我说……”

  “不,请您听我说。第一,我的法语讲得不会比您差,德语讲得甚至更好;第二,我在国外待了三年:单在柏林就住了八个月。我研究过黑格尔的著作,先生,我会背歌德的作品;除此之外,我曾长时间地钟情于一位德国教授的女儿,回国后娶了一位生肺病的小姐,她的头发都掉光了,可人品顶好。所以说,我和您是同一档次的人;我不是您所想的那种乡巴佬……我也常进行反思,我身上毫无直率可言。”

  我抬起头,倍加细心地端详着这位怪人。在幽暗的灯光下,我勉强看清他的面容。

  “您这会儿在打量我,”他整了整自己的睡帽,继续说,“大概您在自问:‘今天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他呢?’我就告诉您为什么您没有注意到我吧,因为我躲在别人的背后,站在门外边,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因为那个仆役头端着盘子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早就把胳膊肘抬得跟我的胸一般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原因有两个:一是我穷,二是我安于冷落……请说实话,您没有注意到我吧?”

  “我的确未曾有幸……”

  “就是呀,就是呀,”他打断我的话说,“我知道是这样。”

  他坐了起来,交叉起两只胳膊;他那睡帽的长长影子从墙上弯折到天花板上。

  “请照实说,”他忽然瞟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您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大怪人,是一个所谓的独特的人,或者也许是一个更差劲的什么东西,也许您以为我是装作怪人的吧?”

  “我应该对您再说明一遍,我还不认识您呀……”

  他低了一会儿头。

  “为什么我同您,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样唐突地聊起话来——那只有天知道!(他叹了一口气。)不是由于咱们的心灵相通吧!您和我,咱俩都是正派人,也就是自我主义者,无论您跟我,我跟您都互不相干,不是吗?不过咱俩都睡不着……为什么不可以聊聊呢?我这会儿来了精神,这在我是很少有的。您看出了没有,我很胆怯,我胆怯并不因为我是外省人,没有一官半职的人,穷光蛋,而是因为我是一个自尊心强得要命的人。可是有的时候,在我的一些既无法确定也无法预见的良好情况或偶然机会的影响下,我的胆怯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譬如眼前就是这样子。这一会儿哪怕让我跟达赖喇嘛面对面——我也敢向他要点鼻烟闻闻。不过,您也许想睡了吧?”

  “恰好相反,”我急忙回答说,“我很高兴跟您聊聊。”

  “您是想说,我让您开心……那更好了……这样吧,我先对您说明一下,这儿的人都管我叫古怪的人,就是说,有些人在闲扯旁的无聊事中偶然提到我的名字时,就这样称呼我。‘我的命运太没有人关心。’他们无非是想刺痛我……我的天!他们若能知道……我之所以潦倒,就是因为我一无古怪之处,除了有时有点冒失,像我眼下跟您这样聊天,可是这种冒失根本算不了什么。这是最廉价最低级的一种古怪。”

  他转过脸对着我,并摆了摆双手。

  “先生!”他喊了一声,“我认为总的说来只有古怪的人才能活在世上;只有他们才有生活的权利。有人说:Mon verre n'est pas grand,mais je bois dans mon verre。瞧见吗,”他低声插了一句,“我的法语讲得多地道。我觉得,即便你的脑袋大,装的东西多,你知识渊博,无所不知,紧跟时代——然而没有一点你自己的、独特的、个人的东西,那你就是一无所有!只不过是世上多了一个储藏普通物品的地方而已——谁又能从这里得到什么满足呢?这可不行,哪怕你蠢,也得有自己的蠢法!要有自己的味儿,自己的原味儿,这样才行。您别以为我对这种味儿要求很高……决不是的!这样的人多得很:无论你朝哪儿瞧——都有古怪的人;任何一个活人都是古怪的人,可我不在其内!”

  “其实,”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曾是壮志凌云呀!我在出国之前以及回国之初,自己曾经多么的自负呀!在国外时我非常谨慎,总是独往独来,我们这种人应该如此,可是我们这种人总是在钻研,钻研,而到头来什么也没弄明白!”

  “古怪的人,古怪的人!”他带着责备的神情摇摇头,又接下说……“都管我叫古怪的人……可实际上这世上没有比我更不古怪的人了。我大概生来就是要模仿别人的……真是!我在生活中似乎也是在模仿我读过其作品的各种各样的作家,我活得累极了;我过去学习、恋爱,后来结婚,似乎都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似乎是在履行一种义务,或者像在学功课——谁分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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