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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叫我“鹳鸟”(2)

时间:2022-03-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三

    伊斯坦布尔人说的细密画家高个子麦赫梅特,也就是波斯人说的呼罗珊人穆罕默德,他的传奇故事在画师们之间,大多数时候总是作为长寿与失明的例子来讲的,但事实上这也不过是关于绘画与时间的一个实例。这位大师九岁开始学徒生涯,直到失明大概画了一百一十年的画;他最大的特色,就是他没有特色。我这么说不是玩文字游戏,而是说出了发自内心的一句赞语。他和所有人一样,更多的是依照前辈大师的技法来进行绘画,也因而成为了最伟大的大师。他视绘画艺术为对安拉的服侍,不仅谦卑,而且全身心地投入绘画;在工作的画坊里,他总是远离那些内部的纷争;尽管从年龄上来说也适合担当细密画家总监,但他从来也没有这种欲望。在他的绘画生涯当中,一百一十年来,他耐心地描绘了每一个边角的细节:填满书页边缘的细草、千万片树叶、卷曲的云絮,需要一根根梳理的马鬃、砖墙,蜿蜒不止的墙头檐饰,以及上万张一模一样细眼睛、尖下巴的面孔。他极为知足含蓄,从不妄想凸显自己,也不曾追求自己的风格与个性。那一阵子,无论自己在哪一位大汗或王子的画坊里工作,他都把它当作自己的家,并把自己当成那间房屋的一件家具。当大汗与君王们互相残杀,细密画家们也和后宫嫔妃一样,跟着新主人从这个城市迁移到另一个城市的日子里,他所画的树叶、细草、岩石的弧度以及他耐心绘制的暗隐曲线,首先成为了新画坊的风格。当他八十岁时,人们忘记了他是血肉之躯,开始相信他活在自己笔下的传说故事中。或许是这个原因,有些人认为他超脱了时间,永远不会衰老、死亡。也有人解释说,尽管没有自己的家可住,尽管每晚睡在画坊的工作间或帐篷里,尽管所有时间几乎都盯着书页纸,但最终没有失明,这完全是由于时间已经为他而停驻这一奇迹。有些人声称他其实已经瞎了,画画时完全是靠记忆,已不再需要用眼睛看了。一百一十九岁时,这位没结过婚、甚至没做过爱的传奇大师在塔赫玛斯普君王的画坊里,遇见了一位他画了一百年的细眼睛、尖下巴、俏脸蛋的美貌少年,这是一个中国与克罗地亚的混血儿,一个有血有肉的十六岁学徒。可以理解,大师一见他,立刻就爱上了他。和所有现实生活当中陷入爱河的人一样,为了得到这位俊美无双的少年学徒,大师投身到了细密画家之间的权力斗争、谎言、欺骗与阴谋当中。这位呼罗珊的细密画大师努力地想要满足自己一百年来成功远离的日常需求,虽然这种努力一开始也令他充满了活力,但最终也把他从古老传说中时间的永恒里拽了出来。一天午后,他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迷蒙地看着俊美的学徒时,在大布里士冰冷的风中受了风寒。第二天,在一阵喷嚏声中,他双眼瞎了。两天后,他从画坊高高的石阶上跌落下来,摔死了。

    “我听过呼罗珊人高个子麦赫梅特这个名字,但从不知道这段故事。”黑说。

    他巧妙地说出了这些话,表示他知道故事已经说完了,而且脑中满是我所讲的。我静默不语了好一阵子,让他可以尽情地打量我。由于只要手一闲下来就觉得不自在,第二个故事才开始没多久,我又开始在刚才敲门时停下的地方接着画画了。我漂亮的学徒玛赫穆特静静地坐在我身旁,一边听我说着故事,一边欣赏着我画的画。平常,他总是坐在跟前替我调颜料,帮我削芦秆笔,偶尔为我把错误擦掉。里屋,传来了妻子走动的声响。

    “啊呀,”黑说,“苏丹怎么是站着的?”

    他吃惊地盯着图画,我假装那个令他吃惊的原因微不足道,不过让我坦白地告诉你们:庆典叙事诗所有两百张割礼仪式的图画中,崇高的苏丹陛下都是以坐姿呈现。在割礼仪式的过程中,五十二天来,他一直都坐着,在凉廊的窗户底下,观看工匠、行会、民众、士兵及囚犯游行经过。只有在我画的这张画中,他起身站立,从装满银币的袋子掏出钱币,抛给广场上的人群。我的重点是捕捉人群的惊讶与兴奋,他们互相掐着脖子,互相拳打脚踢,争先恐后地抢夺掉在地上的银币,屁股高高地翘向天空。

    “如果画的主题中有爱情,那么就要用爱来画画,”我说,“如果有痛苦,那么画中也应该流露出痛苦。然而,表达痛苦的并不是画中的人物或是他们的泪水,而应当是画的内部和谐,这种和谐第一眼是看不出来的,但能感觉得到。我描绘惊讶的方法,没有像几世纪以来成千上百的大师们那样,画出一个人把食指伸进合不拢的嘴里;相反,我让整张画蕴含着惊讶。要达到这个效果,也只有请苏丹陛下起身站立了。”

    黑仔细审视着我的物品及绘画用具,而事实上他是在审视我整个的生命,试图寻找什么痕迹。我的注意力也盯上了他的目光,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家。

    大家都知道,有一阵**殿、澡堂与城堡的图片,风行于大布里士与设拉子。为了让图画看起来好像是透过全知全能、崇高安拉的锐利眼神所见,细密画家仿佛用一把巨大、神奇的剃刀,把他所描绘的宫殿切成了两半,画出了室内的瓶瓶罐罐、玻璃水杯,外面绝对看不见的墙壁装饰、帘幕,笼中的鹦鹉,最私密的角落、枕头,以及斜倚在枕头上从来不晒太阳的美丽少女。黑像一个好奇而着迷的读者,仔细地看着我的颜料、我的纸张、我的书、我可爱的助手、我为游客所画的《服饰之书》和图案集、我秘密为一位帕夏随手乱画的春宫画和其他猥亵图片,看着各种用玻璃、青铜,陶土制造的墨水瓶,我的象牙笔刀、我的金柄画笔,还有,我俊俏学徒的眼神。

    “和前辈大师不同的是,我见过许多许多战争。”我说道,想用自己的存在来打破沉默,“战争的机器、大炮、军队、死尸。苏丹陛下和帕夏们营帐里的顶篷都是我画的。战役结束,军队返回伊斯坦布尔后,为了不让人们遗忘,是我,用图画记录下了战争的景象:劈成了两半的尸体、混战中的敌我双方、躲在被围城堡高塔墙垛后恐惧地看着我们的大炮和军队的卑贱的异教徒士兵、被砍下了脑袋的叛贼、冲锋陷阵的马匹。我把眼睛所见的一切,都印刻在了脑中:一台新式咖啡豆研磨器、某种我从没见过的窗户栅栏、一门大炮、一把新式法兰克步枪的扳机、宴会中谁穿了哪种颜色的长袍、谁吃了什么、谁的手怎么放在哪里……”

    “你刚才说的三个故事,有什么寓意?”黑问道,像是要总结一下所有的一切,又像是有一点要算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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