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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宴(2)

时间:2021-12-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张炜 点击:
 
  故事到这儿算是讲完了,老广要走了。他出门时将脚背在门槛上蹭了蹭,重复了一遍:“我喝了整整一壶。”
 
  我怔着,没等醒过神来,采药人老广已经走远了。外祖母说:“老广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太能吹了!”
 
  我没有反驳。我一直在想刚才的故事,觉得老广说的全是真的。他身上的酒气,还有他描述的一个个场景,那些都是编不出来的。再说,他为什么要瞎说一些没影儿的事?就为了馋我和外祖母?这不太可能。
 
  从那一天开始,我到林子里玩耍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留意:大树下的大木头墩子上面有没有吃的东西。我前前后后看到好几个大木头墩子,可惜上面光光的,什么都没有。
 
  林子里的野物太多了,它们每天忙忙碌碌,究竟在干什么,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它们大概除了找吃的东西,就是打打闹闹,做一些游戏。它们在林子里做了哪些怪事,人是不知道的。不过它们肯定要全家待在一起吧,一旦长时间离开爸爸,家里的其他成员也会想念的。不同的是,一只鸟儿不需要爬到高高的树上遥望,因为它有翅膀,很快就会飞到爸爸身边。
 
  外祖母不让我去林子深处,说一个孩子不能走得太远,那里太危险了。她讲了几个吓人的故事,它们都发生在林子里。什么迷路、猛兽伤人、被毒蜂蜇、摘野果时从高树上跌落……按她说的,我只能在茅屋旁不大的范围内活动,往北不得越过那间被废弃的泥屋十步。她指了指泥屋北面那几棵黑黝黝的大橡树,那就是我活动的边界。
 
  不过,我如果做出一些让外祖母高兴的事情,就可以跑得稍远一些。比如我在林子里采到蘑菇、拔到野葱野蒜,回家就会得到她的表扬,她也不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搞到的。这样,我就能越走越远,一直往北,把那几棵大橡树远远地抛在身后。
 
  大橡树的北面是一些柳树,我看到一只大鸟沉沉地压在枝丫上,好像一直看着我,并不害怕,直到我离它十几步远时,它才懒洋洋地飞走。不远处有什么在走动,蹄子踩着落叶的声音非常清晰: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又走,最后疾速奔跑起来,跑远了。一群鸟儿在半空盘旋,从我的头顶掠过。一只花喜鹊站在高高的响叶杨上对我喊:“咔咔咳呀,咔咔沙沙!”喊过之后,七八只喜鹊一齐飞到这棵树上,盯住我。
 
  我想,那只站在高处的花喜鹊一定在说:“快看快看,看他是谁?”我迎着它们好奇的目光说:“不认识吗?我就是南边茅屋里的!”
 
  它们一声不吭,这样安静了一小会儿,就放声大笑起来。它们的粗嗓门儿可真难听:“咔咔哈哈,咔咔哈哈!”它们笑我愚笨:“逗你呢,谁会不认识你呢?”
 
  我不太高兴,不再搭理它们,折向另一个方向。一只黄鼬从泡花树林里跳出来,直直站着看我,提着前爪,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我和它对视,看呆了,惊得说不出话。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黄鼬。这会儿正好有一簇光落在它的身上,一张小脸金灿灿的,啊,它竟然那么俊。
 
  一只野兔被惊扰了,跑起来仿佛一支离弦的箭,翘起的尾巴像一朵大花,摇动几下就不见了。老野鸡在远处发出“克克啦,克克啦”的呼叫,可能正在炫耀什么宝物。
 
  越往北,林子越密,高大的树木中间是矮小的荆丛,还间杂着一些酸枣。通红的枣子闪着亮光,在绿叶中特别显眼,好像在对我说:“还不快摘一颗?”我摘了许多,枣子又酸又甜。
 
  直到走得身上汗津津的,我才坐在一排枫树下。这里有潔净的白沙,除了一蓬荻草,没有别的野草。七星瓢虫在草秆上爬着,一直爬到叶尖,然后犹豫着再干点什么。面前的白沙上有几个小酒杯似的沙窝,我知道这是一种叫“蚁狮”的沙虫,沙窝就是它的家。我用小拇指的指甲一下下挑着沙子,嘴里咕哝:“天亮了,起床了,撅屁股,晒太阳。”
 
  蚁狮被我惹烦了,最后很不情愿地出来了。它真胖。我轻轻按了一下它圆鼓鼓的肚子,肉乎乎的,感觉好极了。它举起两只大颚,那是用来捕蚂蚁的。
 
  旁边响起“沙啦啦”的声音。我放下蚁狮。几只小鸟在枝头蹦跳,小头颅光溜溜的,机灵地摆来摆去,是柳莺。它们嘴里发出细碎的响声,就像有人不停地弹动指甲。不远处有一只动物走过,踩响了树叶,它可能看到了我,立刻停下不动。
 
  我循着响声看去。啊,是一只刺猬,有碗口那么大。它亮晶晶的眼睛瞟着我,一动不动。我走近它看着:好大的刺猬,周身洁净,每一根毛刺都闪闪发亮,紫黑色的鼻头湿漉漉的。我试着用一根树条将它驱赶到白沙上,可它绝不移动,很快变成一个大刺球。我推搡刺球让它滚动,滚到白沙上。太阳晒着它,几分钟后它终于一点点舒展身体,昂头看着。我想和它说点什么,离它更近了,甚至看清它长了一溜金色的眼睫毛。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会和这只刺猬再玩一会儿。我想找一点儿东西来喂它,正琢磨着它会喜欢什么,一群灰喜鹊“呼啦啦”从远处飞来,紧接着,又有几只野鸽子扑到身边的枫树上。
 
  我转过身,立刻看到一只大鹰出现在半空中,像一只小风筝。
 
  我迎着它呼喊:“坏东西,离远点!不准过来!”我伸出拳头威吓。它一点儿都不在乎,竟然迎着我缓缓地下降。我继续呼喊。大鹰在离地面十几米远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升到了高处。它终于向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我那会儿记住了鹰的眼神:又尖又冷,像锥子一样。
 
  我身上的汗水流了下来。我转身看枫树上的鸟儿,它们在枝丫上跳跃,轻松了许多。我很高兴,不过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又想到采药人老广讲的故事:林子里突然出现了一桌酒宴……真可惜,这种神奇的好事今天大概遇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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