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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 * 虫儿 * 人儿

时间:2006-02-07来源:台湾文学选刊 作者:王鼎钧(台湾) 点击:

 

※ 虫儿鸟儿生死缘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虫儿应该晚起吗?不晚起的虫儿被鸟吃掉的机会更大。

    晚起的鸟儿没有虫吃?不。鸟儿总能吃到虫。

    鸟类如果有宗教,它们一定相信上帝在造鸟的时候说:“去吧,地上的虫都是你的食物。”我的一位舍城居住的朋友,本着“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胸怀,买大包鸟食撒遍住宅周围。依他的想法,这些鸟食由专家配制,营养之外还考虑色香味,鸟儿饱餐之后也许肯饶小虫一命。

    结果他非常失望,他发现鸟儿的“最爱”,仍然撕裂蠕动的身体,流出绿色的血液,一路摔打吞咽,尽情尽兴。这使我联想到人类社会中的某些情况。人类中的强者,好比是鸟;人类中的弱者好比是虫。弱肉强食,千篇一律。有时侯,你看得很清楚:强者根本不是为了生存而去宰割弱小,他是出于残忍的习性,或者那是他的娱乐。有些缺德的事,有些违法的事,他根本没有必要去做,正正经经照样日进万金,可是他还是兴高采烈地做了。

※ 虫,几时进化成鸟?

    一条虫永远是一条虫,纵然它们有一天高呼:“起来,不愿做虫子的虫们!”经过天翻地覆之后,它们仍然是虫,仍然是鸟的点心。

    如果万物是循序进化,由低而高,虫类为何至今一成不变?

    你看,鸟在天上,虫在地上,阶级森严。虫类只有努力繁殖,补充损耗,但求在鸟们吃饱了,长大了,繁殖了之余留得一线命脉。虫永远比鸟多,也必须比鸟多!

    生了翅膀的虫仍然是虫,无论飞到天涯海角,彼处仍有鸟在,鸟也有翅膀,虫仍然是鸟的粮食。

    有一种生了翅膀的虫,紧贴在树皮上活着,鸟儿误以为是树皮,轻轻放过,可是,据说,它制造污染,使树皮变黑,对树有害。于是保护树林的专家来杀这些飞虫,这些虫反而速死。该死的虫,既然树是你的守护神,你为何不反馈它,膜拜它,使它万年常青呢?即使没有森林专家,你害它也是害己啊!

    有一种幼虫,吃有毒的植物长大,体内充满了毒素,如果鸟吃它,鸟一定中毒。鸟居然认得它!鸟反而让着它躲着它!鸟一直等着,鸟的寿命比虫长。后来,这些幼虫长成漂亮的蝴蝶,无毒的彩蝶,鸟再来抓它,啄它。

    蚯蚓退出光天化日,把自己深深地埋藏起来,在鸟迹不到之处成为一条没有眼睛的虫。蚯蚓知道怎样对付鸟。它的行为,它的生活态度引起鸟类的千古公愤,鸟最恨蚯蚓,所以最喜欢吃蚯蚓。

※ 如果人类是生物进化的终结

    如果我们是从低等动物逐步进化而来,我们可能经过虫的阶段,到现在,仍然保留虫的成分,鸟的成分。

    于是我们从人群中看见虫。为鸟族提供脂肪和蛋白质的虫。为了全身远害而自身成为一害的虫。满身是毒,使鸟为食亡的虫。一味逃避、一味隐藏、严重退化了的虫。

    从虫的角度看,鸟是“坏人”。从鸟的角度看,蚯蚓是“坏人”,按时早起,供早起的鸟儿择肥而食的虫,是“好人”。

    当年武则天手下有个武三思,他留下一句名言:“对我好的人就是好人,对我坏的人就是坏人。”

    有人恒言:“在这世界上,好人比坏人多。”那是当然,虫比鸟多,麻雀比鹰多,草比牛多。

※ 千虫狂想曲

    人是万物之灵。从人的角度看,虫类未免太笨了,鸟类并不是那么难对付。

    一条像人那样聪明的“虫”知道和鸟“交朋友”。一旦高攀成功,它就可以起个大早和鸟谈天,看鸟吃别的虫子,称赞鸟在吞咽时有优美的姿态。

    十条聪明的虫可以集会结社,创立学说,鼓动别的虫子以牺牲奉献的情操,先去把鸟儿喂饱。然后,它们再出来听鸟的唱歌。这时,每只鸟都可爱,天气也可爱。

    一千条聪明的虫会产生一个领袖,它们跟在领袖后面游行呐喊,要求鸟类吃素。

    我曾早起看满地的鸟吃满地的虫。我仔细观察过了,那些小鸟没有一只非肉食不能生存,它们可以吃草种、谷类、饭屑,前面提到还有大慈大悲的人为鸟撒下的饲料。可是,前面也提过,鸟的第一志愿就是吃虫子,它们的祖先一向如此,它们也必须这样做才对得起祖先,无愧为优秀的羽类。

    一千条游行的虫子可能招来一千只鸟。空前绝后的千鸟大餐。鸟族如有史书,这必是辉煌的一页。鸟说:你们尽管开会游行好了,我们正好一网打尽。

※ 定位:进化论使人心狠

    佛教戒杀,最有力的理由是轮回。它说,当你动手杀一只鸡的时候,那只鸡也许是你父母转世,那么你亲手杀了你的父母――佛教使人心软。

    进化论和轮回有异曲同工之处。高等动物既是由低等动物进化而来,当鸟啄死一条虫的时候,无异伤害自己的远祖。可是进化论使人心狠。

    有这么一个人,他很穷,他出很高的学费供给孩子去读私立学校。他的孩子在学校里受了伤,瘫痪了。

    学校当然有责任。校长知道他自己的责任。他坐在校长室里思索怎样摆脱责任。他设想那残废了的孩子有个什么样的家长:容易打发还是十分难缠。

    那家长到学校里找校长来了。校长严阵以待。你猜怎么样,那家长双膝落地给校长磕了一个头,请求校长给孩子作主。校长立刻放松了自己。他知道在这一刹那它们彼此定了位。他是鸟,那家长是虫。

    这以后,展开了“好人”向“坏人”乞讨,强者对弱者侮辱的连续剧。那校长(还是老立委呢)知道怎样对付那家长,知道怎样保护自己。

※ 好人门前是非多

   “好人”的孩子站在墙角看别家的孩子在街心玩球。

   “好人”养的狗无精打采,吠声沉闷。

    做“好人”的部下,在会议席上要多听少说。

   “好人门前是非多”,倒霉的事总是轮到他,跟他做朋友,很累。(朋友要休戚相关,是不是?)

※ 坏人:强者的别名

    世上确有这么一种人:有横冲直撞的勇气,不在乎别人的感觉;有巧取豪夺的能力,经常是赢家;有抑弱扶强的智慧,鸡口牛后都胜任愉快;有表演天才,适时展示其道德形象。

    这种人是强人,是有本事的人,但在弱者看来他是坏人。也可以说,他只有在面对弱小的时候才“坏”一下,回到志同道合,功力匹敌的群中,他也是慷慨的朋友,潇洒的绅士,忠义的干部,活着是先天下忧的老板。

    在大老板的眼中,只有“对我好的人”和“无用的人”,无所谓好人坏人。

    强者群中,只有“对我好的人”和“对我坏的人”,无所谓好人坏人。

    强者做一点儿坏事,“他们”都谅解,因为“我也免不了这样做”。有时还欣赏赞叹,暗忖:“他做得比我高明。”弱者必须循规蹈矩,克己复礼,左右前后都是道德警铃。

弱者是道德规范的最后的守护者。

※ 曹操的宣言

    在京戏里,曹孟德冠带辉煌,站在舞台上高声宣示:“世人笑我好,我小世人偏,为人少机变,富贵怎双全。”何等坦白!何等透彻!京戏不可不看。

    曹操这四句真言是宣言,也是预言,天下后世曹派传人,得承曹丞相一体一貌一鳞一爪者皆不容轻视。

    当年我不看京戏,无缘受曹丞相间接教诲,常指其人很“坏”。朋友问:“他怎么个坏法?”我能一五一十说出他一串罪状来。朋友听了或点头微笑,或默然无语,或恍然有悟,没有任何异议。

    不久,我发现这些朋友见了那个“坏人”两眼放光,用力跟他握手,寄精美的贺年卡,打电话和他讨论舞厅的装潢等等。我越是在外批评他,他的声望越高。

    这时怎么啦?我的信用破产了?不,不,他们知道我是诚实的,正因为他们相信了我的话,这才断定那人“有用”,设法争取他做个好人――“对我好的人”。

※ 人生在世,总要算一次命

    当年我行走江湖,逐水草而居,有一个新成立的机构邀我“跳槽”。待遇可以增加一倍。

    待遇越好的地方,内部越复杂,是非越多,我犹豫观望,不能决定。有一天跟我们山东的小说家姜贵谈起这此事,他说:“那就去算命吧。”

    那时姜贵十分相信算命,经常发现“言谈微中”的命理学家。他陪我去拜访一位高人,因资料不全,未排八字,作了一席漫谈,那人给了我一个很奇特的建议,他认为我可以到那个新单位去,但有一时必须做到:事先打听清楚此一单位中哪些人是”坏人“,开一张名单,到任之后和这些人和睦相处,最好能变成他们的朋友。

    第二天,姜贵打了一个电话给我,透露后续的消息。那算命的先生对姜贵说,“你的朋友最好不要到新单位去。”理由呢,算命先生看出来,当他向我提出那个特殊的建议的时候,我完全不以为然。

    他说的一点也不错。

    一条全身而退的虫。

※ 人性只有一面发光

    秦始皇统一天下,心犹未足,派徐福出海求长生不死之药。徐福要了一艘大船,船上载着五百童男五百童女,一去不返。据说他在日本登陆,把童男童女配成五百对夫妇,生聚教训,自立为王。

    想想看,徐福受多少人的称赞?称赞他见机而作,乱邦不居,可是有谁为那些童男童女喊一声冤?他们都是皇帝向民间征来的,书上没说他们都是孤儿!父母子女生离死别,不是要哭断肝肠吗?童男童女又能有多大,晕船怎么办,感冒怎么办,半夜想家怎么办,在岛上出麻疹又怎么办,他们在父母监护下成长的权利完全被剥夺了,可有那个诗人画家同情过这一船苦命的孩子?

    所以说,人是很残忍的,有时候。

    明代有“靖难之变”,驻守北京的燕王举兵造反,掀起“南北战争”。当时山东参政铁铉守济南,打过多次胜仗,燕王非常恨他。这一场战役的结果是燕王攻入南京,作了皇帝,铁铉被擒,不肯投降。皇帝于是杀铁铉,罚他的两个女儿做妓女。

    铁铉的忠烈事迹震撼天下,按理说应该没有人去嫖他的女儿嘛(铁铉做到兵部尚书),这个“头衔”比“花魁”、“花国状元”更有吸引力,对嫖客来说,五千年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所以,人是很残忍的,有时候。

※ 可怜虫对百灵鸟

    有人活得象百灵鸟一样,最爱批评某人是“可怜虫”。

编词典的人不要忘记了:必须注明这三个字毫无同情怜悯的意思,因为百灵鸟们有一哲学:”可怜之人必有可恨。“

    既然是一条可恨的虫,也就活该去做鸟的早餐。早起的人儿看鸟吃虫,”万物静观结自得“。

    梁山伯、祝英台徇情而死,化为蝴蝶,蝴蝶仍然是虫,会飞的虫,美丽而可怜的虫,高一级的可怜。那个要娶祝英台的马文才死了变什么?我一直担心他变鸟。

    被封建制度逼迫而死的梁祝,死后还要化蝶供人观赏,还得与人完全无争无害,编故事的人也够狠。

※ 爱他,所以杀他?

    有一部影片,以美军为背景,美军中有黑人有白人,黑白各有心结,不在话下。

    剧情的核心是,一个黑人士兵突遭暗杀,大家怀疑是白人干的,黑人群情沸腾,情势紧张。上级急忙派干员调查,一番抽丝剥茧,凶手竟是一个黑人,而且是死者的顶头上司!

    这不片子匠心独运之处,是那个黑人军官行凶的动机。那军官很优秀,很上进,也很爱黑人,热烈地希望黑人个个知耻知病、出人头地,哪知这个部下如此老实无能;那黑人军官认为,这个样子的黑人,一辈子做奴隶的命,白人当道,他是白人的奴隶,即使是黑人当道,他照样是黑人的奴隶!这样的人还是死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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