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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5)

时间:2016-05-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我心想,这才是怪事!才是怪事……
  我静静的坐在那豆腐铺的长凳上时,接过了朋友给我的一碗热豆浆。豆腐铺对面这个人家大门前已凭空多了许多人,门前挂了丧事中的白布,许多小孩子头上缠了白包头,在门外购买东西吃。我还看到那大鱼缸边,有人躬身焚着纸钱银锭,火光熊熊向上直冒,纸灰飞得很高。
  我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就全身拘挛,然而笑了。
  我看看那豆腐老板,这个人这时却不如往天那样乐观,显然也受了一种打击,有点支持不住了。他作为没有见到我的样子,回过脸去。我又看号兵,号兵却做出一种讨人厌烦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真有点厌烦这跛脚的人,只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没有做过这种蠢事。
  到后我问,才知道这女子是昨天吞金死的。为什么吞金,同些什么人有关系,我们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无法明白。(许多人是这样死去,活着的人毫不觉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们各人都觉得损失了一种东西,但先前不会说到,却到这时才敢把这东西的名字提出。我们先是很忧郁的说及,说到后来大家都笑了,分手时,我们简直互相要欢喜到相扑相打了。
  为什么使我们这样快乐可说不分明。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象一个花盆,不是自己分内的东西;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怅,然而当大家讨论到许多花盆被一些混账东西长久占据,凡是花盆终不免被有权势的独占,唯有这花盆却碎到地下,我们自然似乎就得到一点安慰了。
  可是,回转营里,我们是很难受的。我们生活破坏无余了。从此再也不会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梦上发痴了。我们的生活,将永远有了一个看不见的缺口,一处补丁,再也不是完全的了。
  其实这样女人活在世界上同死去,对于我们有什么关系?
  假使人还是好好的活下,开差移防的命令一到,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我们即或驻扎在这里再久,一个跛脚的号兵,一个什长,这两个宝贝,还有什么机会?除了能够同那两只狗认识以外,有何种伟大企图?
  第二天,两人很早的就起来,互相坐在铺上对面,沉默无话可说。各人似乎在努力想把自己安置到空阔处去,不再给过去的记忆困扰。各人都要生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脾气就坏到这样子。
  “为什么眼睛有点发肿?你这个傻瓜!”
  号兵因为我嘲笑他,却不取反攻姿势,只非常可怜的望到我。
  我说,“难道人家死了,你还要去做孝子么?”
  他还是那样,似乎想用沉默作一种良心的雄辩,使我对于他的行为引起注意。
  我了解这点,但是却不放弃我嘲骂他的权利。
  “跛子,你真是只癞蛤蟆,吃虫蚁,看天上。”
  末了他只轻轻的问我,“二哥,你说,是不是死了的人还会复活?”因为这一句痴话我又数说了他好一顿。
  两人到豆腐铺时,却见对面铺门极其冷清,门前地下剩余一些白纸钱。我们的朋友,那个年青老板,人坐在长凳上,用手扶了头,人家来买豆腐时,就请主顾自己用刀铲取板上的豆腐。见我们来了,他有了一点点生气,好象是遮掩自己的伤痕,仍然对我们微笑着。他的笑,说明他还依然有个健康的身体和善良的人格。
  “为什么?头痛吗?”
  “埋了,埋了,一早就埋了!”
  “早上就埋了么?”
  “天还不大亮就出门了的。”
  “你有了些什么事情,这样不快乐?”
  “我什么也不。”
  他说了后,忙着为我们去取碗盏,预备盛豆浆给我们吃。
  坐在那豆腐铺子里望着对面的铺子,心中总象十分凄凉,我同号兵坐了一会儿,就离开这个豆腐铺子,走向一个本地妇人处打牌去了。我们从那里探听得这女人所埋葬的地点,在离城两里的鲢鱼庄上。
  不知为什么我一望到那号兵忧郁样子,就使我非常生气要打他骂他。好象这个人的不欢喜样子,侮辱我对那小姑娘的倾心一样。好象他这样子,简直是在侮辱我。我实在不愿意再同他坐在一个桌上打牌了,就回到连上躺在草垫上睡了。
  这夜里跛子竟没有回到连上来。他曾告我不想回连上去睡,我以为他一定在那妇人处过夜了,也不觉得希奇。第二天,我还是不愿意出门,仍然静静的躺在床上。到下午来我的头有点发烧,全身也象害了病,不想吃喝。吃了点姜糖草药,因为必须蒙头取汗,到全身被汗水透湿人醒来时,天已经夜了。
  我起身到大殿后面去小便,正是雨后放晴,夕阳斜挂屋角,留下一片黄色。天空有一片薄云,为落日烘成五彩。望到这个暮景,望到一片在人家屋上淡淡的炊烟,听到鸡声同狗声,军营中喇叭声,我想起了我们初来此地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我想起我这个朋友的命运,以及我们生活的种种,很有点怅惘,有点悲哀。有一个疑问的符号隐藏在心上,对于这古怪人生,不知作何解释,我的思想自然还可以说是单纯而不复杂。
  我到后仍然回去睡了,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不想思索。
  我睡下去,不知道有多久时间,只是把棉被蒙了头颅,隐隐约约听到在楼上兵士打牌吵闹的声音,迷迷糊糊见过许多人,又象是我们已经开了差,已经上了路,已经到了地。过去的事重复侵入我的记忆,使我重新看见号兵跌倒时的神气。醒回时好象有人坐在我的身边。把被甩去,才知道灯已熄灭了,只靠着正殿上的大油灯余光,照得出有一个人影,坐在我身边不动。
  “瘸子,是你吗?”
  “是我。”
  “为什么这时节才回来?”
  他把脸藏在黑暗里,没有做声。我因为睡了许久,出了两次汗,头昏昏的,这时候究竟已经是什么时候,也依然不很分明,就问他这是什么时候。他还是好象不曾听到我的话样子,毫无动静。
  过了一会,他才说,“二哥,真是祖宗有灵,天保佑,放哨的差一点一枪把我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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