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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笔(18)

时间:2013-05-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史铁生 点击:

 
  四十

  难以捉摸、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内在心流的黑夜。写作一向都在这样的黑夜中。从我们的知识(“客观性真理”)永远不可能穷尽外部世界的奥秘来看,我们其实永远都在主观世界中徘徊。而一切知识都只是在不断地证明着自身的残缺,它们越是广博高妙越是证明这残缺的永恒与深重,它们一再地超越便是一再地证明着自身的无效。一切谜团都在等待未来去解开,一切未来又都是在谜团面前等待(是呵,等待戈多)。所以我们的问路,既不可去问尸骸,又无法去问“戈多”。

  但这并不证明人生的无望,那内在的徘徊终于会被逼迫出一种智慧——正如俄罗斯思想家弗兰克在其《生命的意义》中所说:生命的意义不是被给予的,而是被提出的。

  我无法全面转述弗氏伟大精妙的思想,我只有向读者推荐他,并感谢刘小枫先生和徐凤林先生让这个只懂中文的铁生读到了他。我的简陋理解是: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这要求之下,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重又聚拢起来,迷失于命运之无常的生命意义重又聪慧起来,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终于看见了路。

 
  四十一

  说到人心,还要唠叨一句:人性解放,必定善哉?怕是未必。三寸金莲解放成大脚片子当然是好,但大脚就保证不受欺压吗?纳妾是过了景,但公款嫖娼却逢其时。“铁嘴儿”“半仙儿”人人喊打,可造人为神的现代迷信并不绝迹。残疾人走进了奥运会,兴奋剂是否也要走近残疾人了呢?人性中,原是包含着神性与魔性两种可能,浮士德先生总是在。

  比如一切以商品、利润为号召的主义,谁也甭说谁,五十步恨百步而已。大家都看见了地球的衰危可谁肯后退一步?先下手的并不松手,后下手的更是一肚子冤屈,叫骂着“为富不仁”却加紧行其不仁之事。千年之“禧”全球火爆,偏与神约无关,下一个千年又能怎样?谈判之风像似不坏,可谁跟地球谈判?谁跟大气层谈判?神约既已放弃,人性更容易解放成魔性,或者是,魔性一旦有了人性作招牌,糜菲斯特宏图大展正是一路势如破竹了。

  平均主义是谁也没法再夸它了,况且,也不太能想像这人间失去竞争会是怎么一种寂寞荒凉。但愚顽的人老是想:竞争干嘛就不能朝着另一种方向?比如说竞争朴素,竞争自家的装修更趋自然节俭,大家的地球更加茁壮丰沛。各种主义冷争热战各执一词,加起来还是画地为牢,不能在现有的主义之外寻找新途吗?

 
  四十二

  愚顽的人多是这样说着说着就跑题,让人笑话你这是在做的什么梦?不过我总是忍不住相信,人原是为了梦想而来,原就是这么乘梦而来的。史铁生是什么?是我的一个具体的梦境。我呢,我是他无边的梦想。我们一向就是这么相依为命,至死方休呵。

  我常在夜深人静之时问他:怎么样你觉着,活得还好吗?于是由生至死的这一路风光便依次展现,如同录像,你捏住遥控器,可以倒带看看开头,也可以快进先看看结尾,可以无论停在哪一段落再仔细瞧瞧。他握住我的右手,说:“你的手真凉呵。”我握住他的左手:“你的也是,你冷吗?”但这终归是他的问题,是截瘫和尿毒症的问题,肉身问题,是苦海、惩罚、原罪。

  我的问题是,既入惩罚之地,此一铁生你怎么办?我给他的建议是:最好把惩罚之地看成锤炼之地。但既是锤炼之地,便又有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猜想——我曾经不在这里,我也并不止于这里,我是途经这里。途经这里,那么我究竟要到哪儿去,终于会到哪儿去呢?我不信能有一种没有过程的存在,因此我很有信心地说:我在路上。这就难免还有一问:如此辛辛苦苦,就是为了在路上吗?真是何苦,你干嘛一定要来呀?于是又要想想我是怎么来的了。我说过,就像现在不能离开 过去和未来而是现在一样,我也不能离开别人而是我,我不能离开天离开地离开万物万灵——离开一切他者而是我。那么我是怎么来的?我是从一切中来呵,我是由一切所孕育,所催生的一缕浪动的消息,微薄但是独具。这样的消息并不都是由我决定,但这样的消息不死不灭总是以“我”为名——不信去问所有的人好了,他们无不是以“我”的角度在行走,在迷茫,在领悟。可我又说过,这一颗心盼望着走向宁静。是呀,宁静,但不是空无。怎么可能有绝对的无呢?那不是空无那是我的原在!原在——前人用过这个词吗?恕我无知,倘前人不曾用过,我来解释一下它的意思——那即是神在,我赖以塑造和受造的最初之在。

 
  四十三

  我不断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蓝天,一条小街,阳光中缥缈可闻的一缕钟声,于恐惧与好奇之中铺筑成无限。因而我看着他的背影,看他的心流一再进入黑夜,死也不是结束。只有一句话是他的保佑:“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


病隙碎笔3


  一

  从网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到中国孩子和美国孩子学画画之关心点的不同,中国孩子总是问老师“我画得像不像”,美国孩子则是问“我画得好不好”。

  先说“像不像”,像什么呢?一是像老师的范本,二是像名家或传统的画路。我在电视上见过几个中国孩子比赛水墨画,看笔法都是要写意,但其实全有成规:小鸡是几笔都是几笔,小虾则一群与一群的队形完全一致,葫芦的叶子不仅数目相等并且位置也一样,而白菜的旁边总是配上两朵蘑菇……这那里还有自己的意,全是别人的实呀!三是像真的。怎样的真呢?倘其写意也循成规,真,料必也只是流于外在的形吧。

  再说“好不好”。根据什么说它好不好呢?根据外在的真,只能是像不像。好不好则必牵系着你的心愿,你的神游,神游阻断处你的犹豫和彷徨,以及现实的绝境给你的启示,以及梦想的不灭为你开启的无限可能性。这既是你的劫数也是你的自由,这样的舞蹈你能说它像什么吗?它什么也不像,前面没有什么可以让它像的东西,因为你只有问自己,乃至问天问地:这,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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