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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凯歌(我们都经历过的日子)(21)

时间:2008-12-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凯歌 点击:

[NextPage风月 花影13-叶兆言]

  小云越是着急,妤小姐便越觉得有趣。她的确对查良钟说过要和他订婚的话,而且的确曾经考虑过要嫁给他,然而她知道自己那完全是心血来潮,胡说八道。她根本就不想和他订婚,更不想和他结婚。
  小云很不情愿地替妤小姐烧起了烟泡。妤小姐躺在烟炕上,含住了烟枪,慢慢地吸了一口。“小云,你知道我干吗喜欢让别人吹烟?”明知道小云现在没有心思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妤小姐却感到此时此刻,这么捉弄小云真是机会难得。以往妤小姐总是让小云占了上风,今天她存心要让他急一急。
  “我告诉你,这是我爹说的,女人真不能自己抽大烟,为什么呢,抽大烟,老是这么咬着烟枪,老咬着,日子久了,嘴就会歪的。一个女人嘴要是歪了,你说还有哪个男人会喜欢她?”
  妤小姐一边说,一边将烟枪往小云的嘴里送。小云很厌恶地将头撇向一边。“小云,你真傻,你说我还会嫁给谁了?你说我会嫁给一个下毒差点害死我哥的人吗?你也不想想你是谁,当然,你真要我嫁给你,我也可以考虑考虑,”她一本正经地说着,似真似假。
  小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好像一直就在等着这句话。这一点小云早就应该想到,正如妤小姐所说的那样,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下毒要害死她哥哥的人呢?一阵巨大的失望几乎要将他淹没。“那我向妤小姐恭喜了,”小云尽量想平静下来,但是忍不住一阵阵直哆嗦。妤小姐看他那副不能抑制已完全失态的腔调,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向我恭喜什么?我无所谓的,嫁给谁都可以。不就是嫁个人吗,不,不就是招个男人到这大宅里来吗?”
  “大小姐把我从码头上硬拉回来,说的那一番要嫁给我的话,原来不过是和放屁一样,不作数的。”小云忍无可忍,终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唉!
  我袁小云实在是太傻了,居然会相信,会相信你这样朝三暮四的女人,会嫁给我?我真是太傻太傻……“妤小姐的脸上顿时有些受不了,无论怎么样,小云也没理由说如此过分的话。”我下流,我朝三暮四,你还有什么话。我就这样了,你能怎么样?你以为你是谁呀,凭什么资格和我这样说话?“
  小云怒不可遏地说:“我是谁,我什么也不是。我不就是你大小姐的一名小厮吗?我——我告诉你,袁小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再一次被人捉弄。”
  妤小姐从心底里产生了一股柔情,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谁再一次捉弄你了,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碍你什么事?”
  “碍我什么事?你明知道我喜欢你,明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你,你……我告诉你,你是不能捉弄我的,你不能!听见没有。”小云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他内心的痛苦再也掩藏不住,“你明知道的,我是爱你的,你不该捉弄我。”小云说着,怒气冲冲扭头就走,妤小姐丝毫也没注意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歹毒光芒。这时候,她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在和小云的爱情游戏中,一直是妤小姐占着主动。小云从来没说过他爱她,他从来没说过。妤小姐顽皮地对着小云的背影喊着:“喂,我就是捉弄你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小云终于向她承认他爱妤小姐了,他终于承认了。妤小姐心花怒放,感到自己在这场爱情的游戏中大获全胜。她是多么想听小云说出他爱她这句话。现在,她终于听到了。
  五妤小姐在亲自磨墨,她一边磨,一边暗笑。自从小云承认他是爱她以后,她一直忍不住要暗笑。窗外是一轮明月,妤小姐抓起笔,笑着在信笺上写,一笔一划都非常仔细。怀甫站在不远处看妤小姐,他心思重重,不知道她在信笺上写了什么。随着妤小姐订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怀甫知道自己在这个大宅里的日子已经不多。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还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做。
  妤小姐很快写好了,将写好的信笺装进一只精致的信封,郑重其事地封着口。“怀甫,给七公公的礼,送了没有?到那天,他不来可不行,”妤小姐封好了信封,不放心地对着灯光照了照。
  怀甫看看妤小姐,迟疑着说:“我托四叔代转了。”妤小姐说:“干吗要让四叔代转,你应该亲自送去。”怀甫说:“我就怕七公公他老人家不乐意。”妤小姐关心地问:“那竹山四叔怎么说?”怀甫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地说:“四叔说过了,像阿姐择婿这种大事,七公公当然要来。不过——”
  “不过什么?”妤小姐知道怀甫的话中省略了什么,“说好来不就行了,你说下去。”
  怀甫不往下说,因为他知道尽管七公公对妤小姐会有一肚子不满意,但是不满意又有什么用,到时候他仍然会赶来凑热闹。七公公的地位也只有在这种热闹中,才可能体现出来。他老人家再搭架子,也不会放弃这机会。妤小姐担心七公公会不来,其实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妤小姐和怀甫一起来到了大厅,他们把所有的灯光都打开了,大厅里灯火通明。时间已经不早,仆人们都上床睡觉,大宅里一片寂静。妤小姐手上拿着信封,仰头看着悬在大厅中央的那块金字已经剥落的巨匾。她看了一会,示意怀甫去搬一张梯子来。很快,怀甫扛来了一张梯子,十分不方便地走进大厅,笨手笨脚地将梯子竖好了,接过妤小姐的信封,爬到梯子的顶端,伸出手,按照妤小姐的指示,把信封藏在了匾的背后。
  妤小姐觉得非常有趣地在下面看着。竹梯子发出吱吱咔咔的声音,怀甫沿着梯子慢腾腾下来。他冷冷地观察着妤小姐的神情。妤小姐神采飞扬地仍然看着那块匾。怀甫等待妤小姐的进一步指示,然而妤小姐所有的心思似乎都在那快匾后面,她孩子气地笑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我嫁给谁,那时候,只要一打开那个信封,就全知道了。”
  怀甫无动于衷地看着妤小姐,他从一开始就猜着了会是怎么回事。妤小姐的表白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想而已。这种古老的把戏,只有在古代陈旧的故事中才会有,而妤小姐这种具有着古怪脾气的老姑娘,却非要重演那些老掉了牙的故事。老掉牙的故事是不可以重复的。
  到了下半夜,月亮已悄悄地移往西边。妤小姐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怀甫拎着一盏没点着的风灯,在一片蛙声中,又一次来到大厅。他摸出身上的火柴,点燃了风灯,再次将梯子架好,然后沿着梯子蹑手蹑脚地往上爬,很快便到了最上边,伸手拿下了信封。蛙声突然静下来,他十分恐惧地回头张望,片刻以后,蛙声依旧。他将信笺抽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打开,凑着风灯摇曳的亮光,瞪大了眼睛看着。
  怀甫手中的风灯一失手,从高空落了下来。大厅里顿时一片黑暗。怀甫摸黑将信封重新封好,又哆嗦着放到匾的后面,沿着梯子慢慢地爬下来。大厅外月色如洗。怀甫的眼睛似乎已经适应了黑暗。
  怀甫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像一座黑塔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房间里挂着的妤小姐写的字,像白幡一样黑暗中飘着,衬着窗外惨白的月光,怀甫仿佛置身于灵堂之中。这时候,他非常后悔自己知道了一个他所不想知道的秘密,妤小姐反正是嫁人,嫁给谁都一样,这和他已经没任何关系。突然,怀甫狠狠地扇起自己的耳光,紧接着,又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
  甄家大宅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在为妤小姐的订婚大典做准备。怀甫脸色阴沉垂头丧气地在指挥着,一位健壮的男人爬到了高处,正在挂一盏大红的灯笼。已经忙了好几天了,人们久已等待的日子终于就要来临。老姑娘妤小姐要出嫁了,这成了小城中的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到处都在议论妤小姐即将到来的婚事,由于小报上已经有了报道,妤小姐故意不向别人宣布她的订婚对象,便显得十分做作和可笑。甄氏族人相信,既然妤小姐从来不曾否定过要和查良钟订婚,那么事到如今,查良钟显然是唯一合适的人选。甄氏族人很当回事地又开了一次会,他们一致认为,虽然查家已经败得一无所有,毕竟还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说法。不管怎么说,多少年前,查家曾是小城中数一数二的人家,现在到了能屈尊上门做招女婿的地位,仅仅是凭这一点,他们就应该接受他。此外,甄氏族人也明白,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阻挡妤小姐和谁结婚。他们只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她真是选中谁了,也就只好是谁。
  素琴满腹醋意地出现在过道里,她远远地对怀甫招呼着,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怀甫对挂灯笼的人交待了几句,向素琴走了过去。素琴显然不想让别人听见她要对怀甫说的话,示意怀甫跟她一起走。两人情不自禁都对周围望了望,便往素琴住的院子走去。怀甫一路走,一路问:“嫂子找我有什么事?”
  素琴不语,埋头走路,直到进了院子,才停下来。她忿忿地说:“有什么好折腾的,搞得天翻地覆,不就是一个老得都快掐不动的老姑娘要嫁人吗?
  而且也不是什么原封货了,非要搞得神秘兮兮的,其实这又不是什么能保住密的事,干吗搞的要像公主招驸马似的,有什么了不起,人家还不就是看中了甄家的财产!“怀甫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看着素琴,看着她用语言尽情地糟蹋妤小姐。”妤妹妹真以为谁还会看中她,“素琴冷笑着,领着怀甫往房间里去,对妤小姐所做的一切都看不惯,”所以人都说,老姑娘不能作怪,一作怪,就要吓死人。“
  跟在素琴后面的怀甫,在踏进房间的时候,迎面看见了呆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自从爱爱死了以后,素琴又找了一位健壮的女仆来照顾乃祥。怀甫进房间的时候,正好女仆发现乃祥的尿布要换,只见她手忙脚乱地将乃祥往自己面前一拉,僵硬的乃祥便仆倒在了女仆翘起的大腿上,于是就口水接二连三地往下滴。长久地坐着,乃祥的屁股奇丑无比,屁股上的骨头都变了形,怀甫感到一股尿臊味直往鼻子里钻。
  素琴在一旁带几分厌恶地看着,手在鼻子前扇着,好不容易等到女仆忙完了,才又一次开口说话。“哎,我问你,妤妹妹的婚事,究竟订在了哪一天?”她随口问着,似乎并不在意怀甫的回答,立刻又转入到了对妤小姐的攻击。自从查良钟把要和妤小姐订婚的消息告诉她以后,她和妤小姐就成了真正的死敌,“现在实在是新派了,结婚订婚的,不都是幌子吗,哼,先上了床再说。我呀,我是担心,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怀甫偷眼观察乃祥,乃祥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正在聆听他们的谈话。
  素琴的醋意过于直露,怀甫感到非常的可笑。要是乃祥能够听见他们的会话,这事就有趣了。怀甫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怪念头,这就是乃祥如果不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如果他只是装作糊涂,如果他这时候完全变成一名正常人,如果这大宅里的权力重新又归他所掌握,一切又会怎么样呢。
  素琴注意到怀甫有些走神,她皱着眉头说:“我这是在为小云担心,怀甫你大概还不知道,小云这些天,都快发疯了,你想,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你阿姐就要宣布和查良钟订婚。”
  怀甫吃了一惊,脑子里一片混乱。这些天来,他脑子里一直昏沉沉的。
  “嫂子又是怎么知道阿姐要和查良钟结婚?”他有些想不明白地说。
  “你要么是真老实,要么就是装糊涂,”素琴的眼睛瞪着怀甫,冷笑着说,“满世界的人,谁不知道这事,你还会不知道?你那位阿姐,都和查良钟睡过觉了,你会不知道?真是的,你和我装什么糊涂。我告诉你,小云这孩子向来会钻牛角尖的,我就怕他一时想不开,又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
  素琴说这些话的时候,怀甫脑子里的混乱,突然有了些头绪。他的思路又回到了木头人一样的乃祥身上。如果乃祥要是发起反击,又会怎么样呢?
  时至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与乃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乃祥既是所有事端的罪魁祸首,同时又是这大宅里的真正的受害者。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所有的人都忽视了他的存在,忽视了他作为一个活死人的强大的一面。怀甫突然表现出了离奇的冷静,因为他从乃祥僵硬呆板的表情上面,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启发。他觉得自己突然领悟到了什么。“我阿姐要嫁谁,就嫁谁,云少爷又能拿阿姐怎么样?”
  “小云那脾气,只要惹急了他,可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他和妤妹妹之间,都到了哪一步,你肯定也知道,他们也不是一般的关系了。你想想,现在你那位阿姐选的是查良钟,小云他——小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素琴脸上流露出真正的担心,“他向来是认死理,真要把他逼急了……”怀甫继续注视着乃祥呆板滑稽的表情,他在等待乃祥的眼睛里曾经见到过的奇异的光芒。怀甫正在设想如果自己是乃祥,又将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乃祥的脸上毫无变化,他的眼神木木地看着什么地方。“嫂子叫我来,就为了让我听这些话?”怀甫发现自己终于从乃祥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了唯一正确的答案,他旁敲侧击地说着,“云少爷认死理又怎么啦,难道他也敢把我阿姐,弄得和我大哥一样?”
  素琴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得煞白,变得十分恐怖。看到自己的话竟然把素琴吓成那样,怀甫感到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他意识到现在该轮到他来捉弄捉弄别人了。自从进入甄家大宅以后,怀甫永远是一个被人捉弄的对象。没人把他当回事,谁都是把他当作了妤小姐的小厮,要么不理他,要么想说什么就对他说什么。怀甫知道素琴虽然对妤小姐的婚事嫉妒得要命,但是从内心来说,她仍然希望查良钟进甄家当上门女婿,事实上,一旦查良钟和妤小姐成了亲,素琴和查良钟之间偷鸡摸狗,来往无疑更方便。看见素琴吓得魂不附体,怀甫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嫂子怕的,恐怕还不是小云会对阿姐怎么样吧,你怕的是小云会把你和查良钟的事,捅出去,”
  “我和查良钟怎么了?”素琴结结巴巴地说。
  怀甫仍然不动声色,他的心里很乱,苦辣酸甜什么滋味都有,但是他已想好了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这是一招很毒的棋,怀甫相信这步棋是乃祥通过暗示教给他的。他苦笑着说:“嫂子,这大宅子里,什么事能瞒住人。就算我阿姐知道了,又怎么样?”
  七小云走进了怀甫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到处都是用竹夹子夹着的妤小姐的字,风吹过,哗啦啦地响着。案桌上摊着那张报道妤小姐订婚消息的报纸。小云不知道怀甫从哪得到这张报纸,他瞥了报纸一眼,气鼓鼓地坐在那等候怀甫。几天前在街上遇到查良钟时的情景,又一次凸现在他眼前,一想到查良钟当时的得意嘴脸,小云便感到满腔怒火要喷出来。
  现在,丢魂落魄的小云不仅仅是嫉妒妤小姐要和别人订婚,他同时还为妤小姐的不贞洁感到愤怒。素琴劝小云在妤小姐宣布订婚前,就悄悄地离开大宅。妤小姐压根不是什么贞洁的女子,她究竟是否适合做别人的妻子很值得怀疑。天下大着呢,既然小云已不想在这腐朽的大宅里烂下去,他为什么不再次出去闯荡一番。他何苦非要赖在大宅里不肯走呢。“听姐的话,别往心上去,大男人的,抓得起,放得下,有什么想不开,你是个男人,这种事,占了便宜的总归是男人,”素琴不止一次这么开导他,她说得头头是道,拚命想把小云从痛苦的深渊中拉出来。“小云,只要这么想,人家现在娶的,不过是你玩过的女人,你就一点也不会生气了。反过来说,难道你乐意娶一个已和查良钟睡过觉的女人?真是的,想到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能说素琴的话没有道理,小云反复问自己是不是真心想娶妤小姐。事实上,小云也对自己又一次被妤小姐拉回大宅,感到深深的后悔。他干吗要和妤小姐回来,难道就为了回来再一次被妤小姐嘲笑,再一次被她捉弄。相信妤小姐会爱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大宅里的爱情游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残酷的悲剧结局。一切在一开始就出了严重问题。小云显然是受到了太强烈的刺激,他觉得自己是受了玩弄和欺骗。
  怀甫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小云的身后,他没想到小云会来。随着订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怀甫对自己应该不失时机地做些什么,已经越来越明确。他觉得已经成为活死人的乃祥正不断通过心灵感应,非常冷酷地指使他做这做那。他觉得自己正在干一件自己应该和值得干的事。小云还坐在那发怔,怀甫冷冷地观察着小云的反应。就像小云意识到自己受到玩弄和欺骗一样,同样觉得自己是被妤小姐像狗那样一脚踢开的怀甫,已充分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怀甫不动声色地就这么一直站在小云后面,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时哗啦啦的掀纸声。小云突然缓缓地转过身,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怀甫。怀甫立刻显出他忠厚无能的样子来,诚惶诚恐地点了个头:“云少爷,你怎么来了?”小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怀甫和小云站在一起,两人比起来,怀甫要高大得多,也结实强壮得多,但是怀甫已经习惯于做出低声下气的姿态。
  两个爱着同一位女人的男人无言以对,他们打量着对方,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小云一动不动,满脸的痛苦,硬做出很轻松的样子,随口问怀甫:“喂,你们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和那查公子洞房花烛?”
  怀甫谦恭地说:“这事云少爷难道还要问我?”
  小云说:“不问你问谁?”
  怀甫说:“问我有什么用?”
  小云冷笑说:“怎么会没有用,你成天跟在大小姐后面,还会不知道?”
  怀甫沉思了一会,说:“我明白云少爷的意思。云少爷这话是说怀甫就像一条狗似的,老跟在我阿姐后面,那是,我还不就是像条狗吗。我那能和你云少爷比,想对她发火,就发火了。”
  小云突然同情起怀甫来,他觉得他实在很可怜,作为一个男人,小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怀甫能忍受那么多的妤小姐的折磨。他为什么一点骨气也没有,妤小姐不止一次地当着小云的面训斥怀甫,她常常无缘无故地对他大发脾气。怀甫是一个老实人,小云觉得自己不应该用恶劣的态度对待他。“我不是这意思,在你们大小姐眼里,男人都是狗,”小云悻悻地说。
  怀甫接着小云的话,悠悠地说:“云少爷真要是明白这道理也就好了,本来吗,和她什么事,无论大事小事,也不用太往心上去。我阿姐的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千万别当真。男人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真是都跟狗一样,逗着玩玩罢了,今天和你好,就和你睡上一觉,明天和他好,又和他睡上一觉。她想和谁好,本来也是没一定的事。云少爷和我不同,你可以走,犯不着在大宅里生闷气,天高任鸟飞,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像我,天生了做狗的命,心甘情愿地在这大宅里烂死。”
  “我袁小云就这么离去,不是太便宜她了吗?”小云咬牙切齿,冷酷地说着,“她要是敢捉弄我,我告诉你,我饶不了她!”
  “云少爷,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怀甫做出非常着急的模样,然而说的话却无疑是火上浇油,他知道现在什么话最能刺激小云。自从进了大宅以后,怀甫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他从来也没有这么能说会道过。正处于神经质状态的小云,已到了爆炸的边缘,怀甫慢吞吞地继续说,“你姐姐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了,云少爷,你也用不到乱来。我知道你云少爷性子傲,咽不下这口气的,可事到如今,也用不到说气话了。老实说,有时候,我也恨不得亲手宰了我阿姐,可我是下不了这个手——唉,我们不过是她眼里的两条狗,我们真心地对她好,她却永远把我们当作了狗,当作她家的小厮一样使唤。”
  “我不是狗,也不是小厮!”小云痛苦万分地喊着。
  怀甫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有些话用不到再说,小云脸色阴沉,猛地转过身,打算拂袖而去,但是怀甫喊住了他,透露什么重大秘密地说:“云少爷知道阿姐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订婚?”
  小云等待着怀甫的下文。
  怀甫间隔了一会,说:“她已经有喜了!”
  八夏季里的最后一场大雨正在落下来,电闪风吼雷声滚滚。是黄昏时分,可是天昏地暗,仿佛已到了夜晚。妤小姐在迷楼上临《石门颂》,正好在写那个“命”字。《石门颂》中这个字的一竖很值得习书法的人揣摩。妤小姐一气写了许多命字,对最后的那一笔始终不满意。外面传来了一声炸雷,妤小姐吓了一大跳。伴随着雷声,小云丧魂失魄地走了进来,他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妤小姐的面前。在雷声的余音完全消逝的时候,他冷冷地质问妤小姐,“明天就是大小姐大喜的日子,我今天先来给你道个喜字。”
  妤小姐不知道小云已在迷楼下面站了很长时间。她丝毫不知道现在的小云已是一个渴望报复和渲泄,一个被扭曲的,只想到毁灭掉什么的病态青年。
  她不知道一种被压抑了多年的仇恨,正从小云的心灵深处往外涌。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继续玩火,是一件不可饶恕的大错误。巨大的危险正在向妤小姐逼近,但是她根本没有察觉。妤小姐装着没听见小云说什么,她的脸上掠过微笑,依然埋头写字。雨哗啦啦地下着,妤小姐心里洋溢着心满意足的幸福感,对于她来说,游戏正进入最最有趣的阶段。
  小云被妤小姐的态度,更加激怒,他十分恼火地看着她。妤小姐瞥了一眼他的表情,再也忍不住了,停住笔,笑着说:“明天才是我宣布订婚的日子,为什么不等到明天再向我祝贺?”小云说:“为什么要等明天,我这人是急性子,等不及了。”妤小姐得意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来吵架。
  既然是急性子,你怎么到现在才来。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等你,你跑哪去了?“
  “你在等我?”
  “不是等你,等谁?”
  “这我怎么知道,像大小姐这样风流成性的女人,见一个就能爱一个,还不是等谁都可以,而且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谁又能知道你是在等谁?”
  小云的脸像让人打过一样通红,他毫不留情地挖苦说,“难道在今天晚上,大小姐还会有雅兴等我,还能想到我,还想和我小云睡上一觉?”
  妤小姐并不想和小云吵,可是他们似乎注定摆脱不了遇到一起就要吵的命运。她实在受不了小云这么尖刻的指责。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妤小姐冷冷地说:“我高兴想谁,就想谁,想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这怕是谁也管不着的。”小云的脸色接近了恐怖,他咬牙切齿,眼睛盯在烟炕小桌上放着烟具的盘子上面。妤小姐的话比外面滚动着的雷声更让他震惊,他喃喃地说:“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你说,你说过要让我恨你,要让我恨你一辈子……我告诉你,你的目的现在已经达到,不,你的目的,也许永远也不会达到,我干吗要一辈子都恨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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