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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维特之烦恼(5)

时间:2021-04-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歌德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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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S夫人在同伯爵说些什么(这些都是B小姐后来告诉我的),直到末了伯爵朝我走来,把我领到窗户边。——“我们这种奇特的关系您是知道的,”他说,“我发现,参加聚会的人见到您在这儿都很不满意。我本人是说什么也不愿……”——“阁下,”我接下他的话说,“千万请您原谅;我本该早就想到的,我知道,您会宽恕我没有当机立断的;本来我早就要告辞了,却让一位恶女神把我留住了。”我笑着补充了一句,同时鞠了一躬。——伯爵深情地握着我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悄悄溜出聚会,在外面坐上一辆双轮马车,向M地驶去,在那儿站在山上观赏日落,同时吟诵荷马描写奥德修斯受到好心的猪倌款待的诗篇。这一切多好啊。
  傍晚我回来吃饭,饭厅里只剩了几个人;他们都聚在一角掷骰子,把桌布推在一边。这时诚实的阿德林进来了,见了我便脱下帽子,朝我走来,并低声说:“你碰到不顺心的事了吧?”——“我?”我问。——“伯爵把你逐出了聚会。”——“让聚会见鬼去吧!”我说,“我倒是很喜欢到外面来呼吸点新鲜空气。”——“那好,”他说,“你倒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这事到处都传开了,真让我生气。”——这时我才开始对这事感到恼火。所有的人,所有来吃饭的人都盯着我,我想,他们都是看你的热闹的!这么一想,直气得我火冒三丈。甚至在今天,我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对我表示同情,我听见那些妒忌我的人得意洋洋地说:这下看见了,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是个什么下场,他们自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趾高气扬,以为可以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诸如此类的狗屁话还不少。——我真恨不得拿起刀来扎进自己的心窝。当然,人家爱说什么就让他去说,可是我倒要看看,谁能受得了让这帮无赖占了他的上风,对他说三道四;如果说他们讲的这些全是空穴来风,那倒可以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三月十六日
  什么事都让我生气。今天我在林荫道上遇见了B小姐,我忍不住先向她打了招呼。等我们离别人稍远一点时,我就向她表示,她最近的态度使我受到极大的伤害。——“哦,维特,”她语调亲切地说,“您是了解我的心的,怎么能这样来解释我当时的迷惘呢?从我踏进大厅的一刻起,我为您受了多大的痛苦呀!这一切我都预见到了,想告诉您,话都千百次到了嘴上。我知道,冯·S夫人和冯·T夫人宁肯带着她们的丈夫一起退场,也不愿跟您一起参加晚会;我知道,伯爵也不会甘愿去得罪他们。现在竟闹得沸沸扬扬了!”——“闹成什么样了,小姐?”我问,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惊吓;这一瞬间,阿德林昨天告诉我的那些事,就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在我血管里奔流。——“我付出了多大代价啊!”说着,可爱的人儿眼睛里已饱含了泪水。——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准备扑倒在她的脚下。——“请您说说您自己受的委屈吧!”我大声说道。——眼泪从她的脸颊上往下流。我激动极了。她毫不掩饰地擦干眼泪。——“我姑妈您是认识的,”她开始说道,“她也在场,并且,——哦,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着的哟!维特,昨天夜里我熬过来了,今天早上为了我同您交往的事挨了一顿教训,我不得不听着她贬低您,污辱您,我只能,也只允许我为您进行一点点辩白。”
  她说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利剑,刺透我的心房。她体会不到,要是不把这些告诉我,那是多大的慈悲。她接着又告诉我,人家还散布了哪些流言蜚语,有些人为此又是如何洋洋得意,她说,这帮家伙早就指责我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现在正为我受到的惩罚而幸灾乐祸,喜不自胜。威廉呀,听了她以最真诚的同情的声音说的这一切,我心烦意乱,怒火中烧。我真希望有人胆敢当面指责我,我好一刀戳穿他的身子;要是见到了血,我心里兴许会好受些。啊,我已经上百次拿起刀子,想在胸口捅上一刀,好透一透憋在心里的闷气。据说有一种宝马,要是被激怒了,赶急了,它就会本能地咬破自己的血管,好透透气。我常常也是这种情形。我也要割断一根血管,使自己获得永恒的自由。
  三月二十四日
  我已向朝廷提出辞呈,希望能够获准。我没有先征得你们的同意,你们会原谅我的吧。我是不得不走了,你们会劝我留下,你们要说的话我全都明白,那么——请将此事婉转地告诉我母亲,我自己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如果我不能让她满意,那只好请她自己放宽心了。当然,她一定很难过。她本来可以指望儿子当上枢密顾问和公使的,现在竟看着他一下子就把这个锦绣前程断送了,又牵着马回到了马圈!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也可以提出种种我能够留下和应该留下来的理由,可是一句话,我要走了。告诉你们,我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的侯爵那儿。他很乐意同我结交,得知我的意向后,便邀请我同他到他的庄园去,共度美好的春天。他答应,一切都由我自己决定,因为我们一起在许多问题上都能相互理解,所以我就想碰碰运气,跟他一起去。

有关信息

  四月十九日
  感谢你的两封来信。我没有回复,因为我把信压下了,等朝廷批准我的辞呈;我担心母亲会去找部长,给我的计划增加困难。但是现在好了,我的辞呈批下来了。我真不愿告诉你们,他们很舍不得让我走,部长给我的信里是怎么写的——你们知道了又会埋怨的。王储送给我二十五个杜卡登作为辞职金,总之,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上次我曾写信向母亲要钱,现在不需要了。
  五月五日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经过的地方离我的出生地只有六里路,因此我想再去看看,重温往日那些充满幸福梦想的日子。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带着我走出大门,离开了这个亲切可爱的地方,蛰居在难以忍受的城里,这次我要从那个大门里进去。再见,威廉,我会把旅途中的情况告诉你的。
  五月九日
  我怀着朝圣者的虔诚结束了对故乡的朝拜,一些意想不到的感情使我激动不已。在离城还有一刻钟通往S地路旁的那棵大菩提树跟前,我让邮车停下,下车后便让邮车继续往前,我则安步当车,随心所欲地重新生动地品味对往事的回忆。我站在菩提树下,这棵树是我童年时散步的目的地和界限。多大的变化啊!那时我天真烂漫,少不更事,渴望到外面陌生的世界去,好使我的心吸取营养,享受欢乐,使我奋发向上和充满渴慕的胸怀得到充实和满足。现在我从广阔的世界回来了。——哦,我的朋友,我回来了,带来的却是破灭的希望,失败的计划!——我望着面前的高山,当年我曾千百次想去攀登。我可以在这里一连坐上几个小时,渴望越过高山,在森林和山谷中神游,在我眼前显得如此亲切、朦胧的森林和山谷中神游;到了该回家的时刻,我离开这个可爱的地方时,是多么恋恋不舍哟!——离城越来越近了,我向所有往日熟悉的花园房舍问候,而那些新建的,以及作了改动的房舍则使我反感。一进城门,我立即完完全全找到了自己的童年。亲爱的,我不想一一细说了;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迷人,但说起来恐怕是非常单调的。我决定在集市上投宿,就挨着我们的旧居。在往那儿去的路上我发现,那间教室,那个我们在一位诚实的老太太管束下度过了童年的地方,现在已成了一家杂货铺。我回想起当年在这间斗室里所经历的不安、哭泣、神志的昏朦和心灵的恐惧。——每走一步也感触良多。一个朝圣者到了圣地也不会遇上这么多记忆中的圣迹。他的心灵也难以盛满这么多神圣的激动。——我还要说一说记忆中千百个经历中的一件。我沿河而下,来到一个农家;这也是我当年常走的路,那时我们男孩子常在那里用扁石块练习往水里打飘飘,看谁打的水飘儿最多。我还印象鲜明地记得,有时我站在那里,注视着河水,脑子里怀着奇妙的揣想随着河水流去,想象着河水流去的地方定是稀奇古怪的,不一会我的想象力就到了尽头;但是我的思绪还在继续驰骋,还在不停地驰骋,直至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你看,亲爱的朋友,我们杰出的先祖见识多么局限,却又这么幸福快乐!他们的感情,他们的诗歌又是多么天真!奥德修斯谈起无垠的大海和无际的陆地时,是多么真实、感人,多么亲昵、贴切和神秘啊!现在我能对每个学生说地球是圆的,对我又有何用?人只要一小块土地便可在上面安居乐业了,而用来安息的,有一蝘黄土就够了。
  现在我到了侯爵的猎庄上。这位爵爷为人真诚,纯朴,同他很好相处。但他周围的人却很奇怪,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似乎并非卑鄙小人,但也不像正人君子的样子。有时我觉得他们是正派的,可是我仍不能予以信任。我最感到遗憾的是,侯爵所谈之事往往是道听途说的或是书上看到的,他对事情的看法全是别人向他介绍的,没有他自己的见解。他也很器重我的智慧和才能,但不太重视我的心,可是我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惟有我的心才是我一切力量、一切幸福和一切痛苦的源泉。啊,我知道的,人人都知道——惟有我的心才为我所独有。
  五月二十五日
  我脑子里曾有过一个打算,在计划实现以前原本不想告诉你们的:现在计划已成泡影,所以说了也无妨。我本想去从军的,这事我在心里已经盘算很久了。主要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跟侯爵到这里来,他现任某地的将军。有次散步时我向他透露了自己的打算;他劝我打消这个念头,说除非我真是出于热情,而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否则还是听从他的劝告好。
  六月十一日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可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要我在这儿干什么?我觉得日子真是长得无聊。侯爵待我很好,真是好得没法再好了,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儿。我们彼此之间根本没有共同之处。他是一个有理性的人,不过他的理性极其一般;同他交往真还不如去读一本书来得愉快。我还在这儿呆八天,然后我又将漂泊四方。我又拿起笔来作画了,这是我在这里所干的最出色的事。侯爵颇有艺术感受力,如果他不是被那些讨厌的科学概念和普通术语框住,那他的理解力还会强得多。有时候,正当我怀着热烈的幻想向他畅谈自然和艺术的时候,他却自鸣得意地一下子插上一句关于艺术的陈词滥调,真把我气得咬牙切齿。
  六月十六日
  是呀,我只不过是个漂泊者,尘世间的匆匆过客!难道你们就不是吗?
  六月十八日
  我要去哪儿?让我向你敞开我的心扉吧。我还得在这儿呆十四天,然后我打算去参观某地的矿山;其实,这并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想再挨绿蒂近一些,仅此而已。我自己也在笑我这颗心——不过我还是顺从了它的愿望。
  六月二十九日
  不,这很好!一切都妙极了!——我——她的丈夫!呵,上帝,你创造了我,要是你赐给我这个福分,我会向你祈祷一辈子的。我不会抱怨,宽恕我的这些泪水,宽恕我的这些非分之想吧!——她,做我的的妻子!假如我能把这天底下最最可爱的人儿紧紧搂在怀里——每当阿尔贝特搂住她的纤腰,威廉呀,我全身就会战栗不已。
  我可以披露真情吗?为什么不可以,威廉?她跟我在一起会比跟他在一起更幸福!哦,他不是能够满足她的全部心愿的人。他缺乏某种感情,缺乏……随你怎么想吧;在读到一本心爱的书中的某一处——哦——我和绿蒂就会有一种心灵的交融,而他的心却不会有共鸣;更有许许多多次,当我们说出对某个人的行为的看法时,情况也是如此。亲爱的威廉!——虽然他实心实意地爱她,但是这样的爱当之有愧!——
  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打断了我。我的泪水已经擦干。我心烦意乱。再见,亲爱的!
  八月四日
  也不只我一个人的情况是这样。每个人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每个人的期望都受了欺骗。我去看望了菩提树下的那位善良的妇人。她的大儿子欢喊着朝我跑来,听到叫声他母亲也来了。她脸上的样子很是忧郁,见了我,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好心的先生,唉,我的汉斯已经死了!”——汉斯是她最小的儿子。我默然无语。——“我的丈夫,”她说,“已经从瑞士回来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来,要不是遇上好人,他真得沿途乞讨了。一路上他发着高烧。”——我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就给了孩子一些钱;她请我拿几个苹果走,我接受了,随后便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八月二十一日
  一转眼的功夫,我的情况就完全变了。有时生活又透出一缕欢乐的光辉,啊,可惜只有一瞬间!——每当我沉湎于梦幻之中,我便禁不住会想:假如阿尔贝特死了,会怎样呢?你就会……,是的,她也会……——于是我就想入非非,直至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才吓得胆战心惊地缩回来。
  我出了城门,沿着我第一次去接绿蒂参加舞会的那条路走去。一切都变了!一切,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昨日世界的踪影已经全然无存,我那时激荡的感情亦已消逝。我觉得就像是一个幽灵回到了已遭焚毁的宫堡——他当年身为显赫的侯爵建造了这座宫堡,并把它装饰得金碧辉煌,临终时满怀希望留给了他的爱子,可是现在宫堡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九月三日
  有时我真不理解,怎么有另一个人能够爱她,可以爱她,殊不知我爱她爱得如此真切,如此忘情,如此情意逷’’校?*了她我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呀!
  九月四日
  是的。事情正是这样。正像自然界已经临近秋天,我的心里和我周围也是一派萧飒秋意了。我的树叶正在变黄,近处的树木已经在落叶了。我刚来这里时,不是曾经对你讲起过一位青年农民吗?现在我又在瓦尔海姆打听他的情况;听说他已被解雇,被撵走了,谁也不愿再去了解他的情况了。昨天我在通往另一个村子的路上遇见了他,我向他打招呼,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使我倍受感动,要是我再把他的故事讲给你听,你定会容易理解的。可是说这些干什么呢?干吗不把这令我担忧、使我难受的事保留在自己心里呢?干吗还要来使你伤心呢?干吗我要不断给你机会让你来怜悯我,骂我呢?莫非我的命运也是如此!
  我问起他的情况,这位青年农民回答的时候神态显得有种默默的哀伤,我觉得还有几分羞涩;但是仿佛他一下子重新认识了自己和我似的,马上就变得极为坦率了。他向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开始悲叹自己的不幸。我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告诉你,我的朋友,请你来审判吧!他承认,他甚而是怀着品味往事的幸福心情告诉我说,他心里对女东家的恋情与日俱增,后来简直乱了方寸,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说什么,整天魂不守舍。他吃不进,喝不下,睡不着,嗓子眼里好像堵住了一样,不该做的事,他做了;交待给他的事,他忘了。他仿佛中了邪似的,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她在楼上房里,于是便追了去,其实是一步步跟着她去的;因为她不肯倾听他的请求,他竟想对她施暴;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上帝作证,他对她的意图始终是真诚的,他只想要她嫁给他,同他过一辈子,除此以外,并无别的邪念。他已说了好一阵,所以开始有些停顿了,就像一个人明明还有话要说,但又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最后他羞答答地向我坦白,她允许他可以有些小的亲热的表示,还容许他贴近她。讲的过程中他曾中断二三次,一再信誓旦旦地说,他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败坏她的名誉,他还像以前一样爱她,尊敬她,还说,这样的事从未从他口中透露过,他所以告诉我,只是要让我相信他并不完全是个脑袋发昏的荒唐的人。——我的挚友,说到这里我又要唱那支百唱不厌的老调了:要是我能让你对这个曾经站在我面前,现在还站在我面前的人有个鲜明的印象,那该多好!要是我能毫不走样地告诉你这一切,好让你感觉到我对他的命运有多么同情,又不得不同情,那又该多好!不过,够了,因为你也了解我的命运,也了解我这个人,所以你一定也非常清楚,我为什么关注所有不幸的人,尤其是这个不幸的人。
  我重读了这封信,发现忘了讲这个故事的结局,不过这个结局并不难猜想。她拒绝了他;她的弟弟对他本来怀恨已久,早就想把他从家里撵出去,所以这时也插手加以干涉,这是因为他担心,姐姐再婚后他的孩子就要失去财产继承权,她没有孩子,所以现在她弟弟的孩子来继承她的财产的希望是十拿九稳的。因此她弟弟立刻就把他赶出家门,并且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使得女东家即使想要再雇他也不可能了。现在她又另雇了一个长工,据说为了这个长工她又同弟弟吵翻了,有人十分肯定地说,她准会嫁给他的,可是她弟弟却坚决不让她再嫁人。
  我对你讲的这些,绝无夸大,也无粉饰,甚至可以说讲得平淡无味,极不生动,而且用的是我们历来习惯的一本正经的言辞,所以也就不能讲得丝丝入扣。
  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忠诚,这样的激情绝非文学的虚构。它确实存在着,这样纯真的爱情就存在于我们称之为没有教养的粗人的那个阶级之中。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一个个都被教育成糊涂蛋了!我请你以虔诚的态度读一读这个故事。我今天写下它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你从我的字迹可以看出,我不像往常那样写得龙飞凤舞,乱涂一气。读吧,亲爱的朋友,读的时候你该想到,这也是你朋友的故事啊!是呀,我过去的境遇就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我的勇气,我的决心还没有这位可怜的不幸者的一半,我简直怀疑自己能否与他相比。
  九月五日
  她丈夫因事还逗留在乡下,她给他写了一张便笺。信是这样开头的:“最好的、最亲爱的,一旦能够脱身,就快回来,我怀着无穷的喜悦在等你。”——来了一位朋友,捎来消息,说他因故还不能马上回来。她写的便笺还在那儿放着,晚上落到了我手里。我读着,微微笑了起来;她问我因何而笑?——“想象力真是上帝的赐予,”我大声说,“一瞬间我竟异想天开,仿佛觉得这张便笺是写给我的呢。”——她没有说活,似乎不大高兴,我也沉默不语。
  九月六日
  我好不容易才下决心,把我第一次同绿蒂跳舞时穿的那件朴素的蓝燕尾服脱了下来。这件衣服穿到后来已经旧得穿不出去了。我又让人照原样做了一件,领子、翻边袖口也和原来这件一模一样,还配了黄坎肩和黄裤子。
  可是这套新衣服穿起来总不及原先那套称心。我不知道——我想过些时候大概也会喜欢的。
  九月十二日
  为了去接阿尔贝特,她外出了几天。今天我走进她的房间,她便向我迎来,我欣喜若狂地吻了她的手。
  一只金丝雀从镜台上飞来,落在她的肩上。——“一位新朋友,”她一边说,一边把鸟儿诱到自己手上,“这是给我的弟妹们的。这鸟儿太可爱了!您看!每当我给它喂面包,它就扑腾着翅膀,乖乖地啄食。您瞧,它还吻我呢!”
  她向小鸟撅着嘴,它便将喙子凑到她的两片芳唇上,仿佛小鸟儿也能体会到它所领受的这份幸福。
  “让它也来亲亲您,”她说着便把小鸟递了过来。——小鸟的喙儿筑起了一条从她的嘴唇通往我的嘴唇之路,它的喙儿同我的嘴唇轻轻一触,我仿佛就闻到了她的一缕甘美的气息,领受了她的绵绵情意。
  “它的吻并非完全没有欲求,”我说,“它在寻找食物,光是空空地亲热一下它并不满足,又要缩回去的。”
  “它还从我嘴里吃东西呢,”她说。——她用嘴唇夹了些许面包屑喂它,她的唇上绽出了欢乐的微笑,透着天真无邪的爱怜。
  我转过脸去。她不该这样做,不该用这种天真无邪、销魂荡魄的动作来刺激我的想象力,不该把我这颗常常对人生感到淡漠的心从酣睡中唤醒!——为什么不该?——她是如此信赖我!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九月十五日
  我真要疯了,威廉!世界上有点价值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可是竟有人对之毫不理解,绝无感情。你知道那两棵胡桃树,我和绿蒂一起去看望圣某某的那位坦诚的牧师时曾在树下坐过。就是这两棵美丽的胡桃树,上帝知道,它们始终以最大的欢乐充实我的心!这两棵树使牧师的院子变得多么温馨,多么凉爽!两棵树的枝桠是何等壮美!看到这两棵树就不禁使人怀念多年前栽种它们的两位可敬的牧师。学校老师常常提到其中一位牧师的名字,这个名字他是从祖父那儿听来的,说这位牧师是个老实人,每次到树下我总怀念他,心里充满着神圣的感觉。告诉你,威廉,这两棵树被砍掉了——砍掉了!昨天我同教师先生谈到此事,他流了泪。我简直气疯了,我真想宰了那个砍第一斧头的狗东西。倘若我的院子里有这么几棵树,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棵慢慢地老死,那我定会难过得死去活来的。亲爱的朋友,从这件事情上倒是看到了一点,那就是:人间自有真情在!这两棵胡桃树被砍以后,全村怨声载道,愤愤不平。我希望牧师夫人看到黄油、鸡蛋和别的贡品的减少,就该体会到,她给本村造成的创伤有多大!砍胡桃树的正是她,这新牧师的夫人(我们的老牧师也已去世)。她是个瘦骨伶仃、病病歪歪的女人,因此她根本不留恋这世界,别人也不同情她。这个疯女人,装出一副学识渊博的样子,混入研究经典的行列,甚至下功夫从道德批判的角度对基督教进行新式改革,对于拉瓦特的狂热耸耸肩膀,不以为然,结果损害了自己的健康,所以在上帝的土地上得不到一点欢乐。也只有这种人才会把我的胡桃树砍掉。你看,我真难于平熄胸中之怒火!你可以设想一下:落叶使她的院子不干净并发霉,两棵树遮住了她的光线,而且核桃熟了,男孩子们就会掷石头去砸,这些都触着了她的神经,而当她正在权衡肯尼科特、塞姆勒和米夏艾利斯之间孰优孰劣的时候,就会影响她进行深入思考。我看到村里的人,尤其是老人,个个都如此不满意,就说:“你们当时为什么让她砍呢?”——“我们这里,”大伙儿说,“村长同意了,你有什么办法呢?”——但是有件事倒还算公道。牧师还从未尝过他夫人异想天开带来的甜头,这回他也想捞点油水,就同村长商量好,把卖树的钱对半分了塞进各自腰包。但爵爷设在当地的财务机构得知此事后,便说:“把树抬到这里来!”因为这两棵树原本长在牧师的院子里,而地方财务机构又对牧师的院子拥有产权,所以就把这两棵树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现在这两棵树还在地上!唔,我要是侯爵,我就要把牧师夫人、村长和财务机构全给……侯爵!——对,我要是侯爵,我还去为我领地上的两棵树操什么心!
  十月十日
  我只要看到她那双乌黑的眸子,心里就非常高兴!你看,使我感到沮丧的,是阿尔贝特看上去好像不那么高兴,不像他——所希望的——不像我——以为的——假如——我不喜欢用破折号,但这里我没有其他办法来表达——我想这就够清楚的了。
  十月十二日
  莪相已把我心中的荷马挤走了。这位伟大的诗人把我引进了怎样的一个世界!我漫游在狂风呼啸的荒原,四周浓雾迷漫,月色朦胧,祖先的幽灵随风飘忽不定。我听到山上传来激流穿过森林的奔腾澎湃的轰鸣,时而还从洞穴中飘来幽灵隐隐约约的呻吟,以及痛不欲生的少女的恸哭,在长满青苔、杂草丛生的四块墓石旁哀悼那位光荣阵亡的战士,她的情人。随后我发现了他呀,这位白发苍苍的游吟诗人,他正在辽阔的荒原上寻找他祖先的足迹。呵,他找到了祖先的墓碑,后来他伤心地凝视着那颗射进滚滚云海之中的可爱的金星,往昔的时光又在英雄心中重现,那时这亲切的星光也曾照亮勇士的险阻,月亮曾辉映着他们扎着花环凯旋的战船。我看到诗人的额上刻印着深深的忧伤,看到最后这位孤独的英雄已经精疲力尽,看到他朝坟墓蹒跚地走去,在逝者虚幻无力的影子中不断吸吮新的、令人灼痛的欢乐,俯视着冰冷的土地和高高的、随风摇曳的野草,嘴里在呼喊:“那位旅人将会到来,到来,他曾见过我年轻时美丽的面容,他将会问:‘那位歌手,芬戈尔杰出的儿子在哪里?’他的脚步将跨越我的坟墓,他在世上到处找我,但是毫无结果。”——哦,朋友!我真愿像高贵的勇士,拔出剑来,一下就让我的侯爵从缓缓死去的痛苦折磨中解脱出来,然后再将我的灵魂遣送给这位获得解脱的半神。
  十月十九日
  呵,这空白!在这儿我胸中所感到的可怕空白!——我常常想,倘若你仅只一次,仅只一次能将她拥在心口,那么,这个空白整个儿都可填满。
  十月二十六日
  是的,亲爱的朋友,我确信,而且越来越确信,一个人的生命是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绿蒂的一位女友来看她,我便走进隔壁房间,拿起一本书,又读不下去,于是便拿起笔来写信。我听见她们在轻声说话;她们彼此都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城里的新闻,诸如谁结了婚,谁病了,病得很厉害之类。——“她老是干咳,脸上颧骨也突出来了,而且常常晕过去;我看她的日子不长了。”客人说。——“N.N.也病得很重,”绿蒂说。——“他身上已经肿起来了,”另一位说。——我那活跃的想象力把我带到了这两个可怜人的床前;我见他们在苦苦挣扎,怎么也不肯告别人生,我见……威廉呀!两位女士正在谈论他们,就像他们在谈一个陌生人死了一样。——我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个房间,我周围挂着绿蒂的衣服,放着阿尔贝特的文稿,还有那些我非常熟悉的家具,甚至连那只墨水瓶。我想:看呀,总而言之,对这家人来说你算什么呀!你的朋友尊敬你!你常常给他们以快乐,你这颗心离开他们就无法活下去了;可是——假如你现在走了,假如你离开了这个圈子呢?他们会感到因失去你而给他们的命运造成的空白吗?这种感觉将会有多久?多久?——啊,人生朝露,即使在他对自己的生活最最确信的地方,在他心爱的人的思念中和心灵里,他也必定会风流云散,荡然无存的,而且这一时刻马上就将到来!
  十月二十七日
  人们相互之间的情分竟是如此淡薄,气得我常常想撕裂自己的胸膛,撞碎自己的脑袋。呵,爱情、欢乐、温暖、幸福,我不把这些给予别人,别人也不会给予我,而且,即使我心里充满了幸福,假如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冷冰冰的,有气无力,那我也不会使他幸福呀。
  十月二十七日,傍晚
  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对她的感情吞噬了一切;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没有她我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十月三十日
  我已经上百次起了去搂她脖子的念头!伟大的上帝知道,一个人看到面前有那么多心爱的东西,却不能伸手去拿,他心里多么难受呀!伸手去拿,这原本是人类最自然的本能。婴儿不是见到什么都抓吗?——而我呢?
  十一月三日
  上帝知道!我躺上床的时候常常怀着这样的愿望,有时甚至是希冀:不要再醒过来。但是早上我睁开眼睛,又看见了太阳,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呀!我的情绪竟会如此反复无常,要是能归咎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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