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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九章)(2)

时间:2012-10-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周立波 点击:

  郭全海的爹被韩老六整死的这年,才过正月节,他给撵出韩家大院去。往后这些年,他到外屯捡碗碴子,摘山葡萄叶子,卖零工夫,扛半拉子活,度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伪满“康德”十年,郭全海早扛大活了,他的肩膀长得宽宽的,挺能下力,老也不呆着。韩老六来拉拢他了。
  “郭全海真不错,起小我就看出来了,人看起小,马看蹄走。”韩老六笑嘻嘻地说。韩老六的脾气是,要人的时候笑嘻嘻,待到不用你了,把脸一抹,把眼一横,就不认人了。他的笑,他的老脾气,郭全海全是明白的,而且他还记得爹的死,可是,打算在唐抓子那里吃劳金,没有谈成,人要吃饭,不能呆着。韩老六趁这机会叫他去:
  “你来我这儿,小郭,熟人好说话。我家劳金多,活轻。你要多少,给你多少。”
  “我要六百。”郭全海想他定不会答应。
  “六百就六百,”韩老六突然大方地说道,“我姓韩的是能吃亏的。”
  “一膀掀?”郭全海追问一句。
  “再说吧。”韩老六不直接拒绝,狡猾地说。
  就这么的,郭全海又在韩老六的家里吃劳金了,他不敢想起他的爹。不敢到他爹住的东头那间下屋去,甚至不敢站在他爹咽气的大门外。鸡不叫,他就下地,天黑才回来。这么的,起五更,爬半夜,风里雨里,车前马后,他劳累一年。到年,还没拿到一个钱,韩老六宰了一个大肥猪,把半边猪肉配给劳金们。他给郭全海五斤。
  “你拿去吧,新年大月包两顿饺子吃吃。你看这肉,膘不大离吧?”韩老六说,“这比街里的强,到街里去约①,还兴约到老母猪肉哩。”
  ①读如腰,称的意思。
  郭全海一想,黄皮子给小鸡子拜年,他还能安啥好肠子吗?他不要。
  “你不要,就是看不起人。”韩老六说,一脸不高兴。“好吧,就提了吧。”郭全海心想,把肉提到他的朋友老白家,包了两顿饺子吃。
  第二年,郭全海还在老韩家吃劳金,他不甘愿,可是穷人能随自己心愿吗?不能的,嘴巴不能啃黄土包子,他的布衫子破的丝挂丝,缕挂缕的了,想制件新的。一天到上屋去,找韩老六要头年的劳金钱,韩老六横着眼瞅他一眼说:
  “你还要啥劳金钱?”
  “头年给你干一整年活,冲风冒雨,起早贪黑的。”郭全海说,气急眼了。
  “你不是吃了肉吗,你还有啥钱?”
  郭全海听了这话,一声不吱,就往外屋里奔,去拿菜刀。李管院正在门口,拦住他说:
  “你往哪跑,你这红胡子。”在伪满,说人是红胡子就能叫人丢命的。韩老六早迈进里屋,借了日本宪兵队长森田的一枝南洋快,喀巴喀巴的,上好顶门子,赶出来,用枪指着郭全海胸口,喝叫道:
  “你敢动,你妈的那巴子!兔崽子!”
  “马鹿①!”留一撮撮小胡子的森田,也踱出来,站在一边,瞪着眼睛,帮着韩老六斥骂郭全海。两手攥空拳,郭全海站在门边,气得嘴里冒青烟,半晌不动弹。
  ①日本话,读如巴嘎,混蛋的意思。
  “还不走,等着挨揍吗?”李青山站在一边,这样说。就这么的,郭全海给韩老六扛一年零两月的大活,到头吃了五斤肉。
  第二天一早,村公所的宫股长叫郭全海往密山去当劳工,“八·一五”才回。
  说到这里,郭全海对小王说道:
  “韩老六跟我们家是父子两代的血海深仇。”
  “那天开会,你咋不敢斗?”小王问。
  “韩老六的家里人,磕头的,五亲六眷,三老四少,都在场里吹胡子,瞪眼睛,大伙谁还敢说话?我个人说说顶啥用?光鼓槌子打不响。”
  “你先联络人嘛,”小王说,“找那心眼儿实,不会里挑外撅的人①,找那跟韩老六结仇结怨的,你多联络些人,抱成团体,就会有力量。”
  “要说心眼对劲,头一个就数南头老白家。”郭全海说,想起了他的朋友。
  “走,走,上他家去,”小王催着他说,早从炕头跳下地,拖着郭全海的胳膊,去找白玉山。
  住在屯子南头的白玉山,自己有一垧岗地,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垧兔子也不拉屎的②黄土包子地。”他在伪满时,交了出荷粮,家里不剩啥,缺吃又缺穿。白玉山却从不犯愁,从不着忙。他是一个心眼挺好、脾气随和、但是有些懒懒散散、粘粘糊糊、老睡不足的汉子。铲地的时候,天一下雨,人家都着忙,怕地侍弄不上,收成不好。白玉山却说:“下吧,下吧,下潦雨也好,正好睡一觉。”
  ①捣乱的家伙。
  ②不长庄稼和青草,兔子也不来,形容地硗薄。
  “你想睡,不下雨也行,你是当家的,谁能管你?”有人说。老白翘一翘下巴,指指他的屋里的。因为自己有个偷懒爱睡的小毛病,白玉山有点害怕他媳妇。因为他媳妇又勤俭,又能干,炕上剪子,地下镰刀,都是利落手。铲地收秋,差不离的男子照她还差呢。就因为这样,就因为自己有缺点,又找不出娘们的岔子,第一回干仗,他干输了。第二回,第三回,往后好多回,白玉山心怯,总干不过她,久后成了习惯了。有一天,大伙闲唠嗑,一个狗蹦子①说道:
  “我说,咱们谁怕娘们呐?”
  另一个人说:
  “别不吱声装好了,谁怕谁应声。”
  白玉山蹲在炕梢,正用废报纸卷烟卷,一声不吱。
  “老白家,你不怕吧?大伙说,老白哥怕不怕娘们?”狗蹦子点他的名了。
  “你别哗门吊嘴的②,”白玉山从炕上跳下来说道,“我怕谁?我谁也不怕。”
  正在这时候,白大嫂子一手提着掏火耙③,找他来了。“你在这儿呀,叫我好找,你倒自在,缸里没水,柈子没劈,你倒轻轻巧巧来串门子来了。”
  ①调皮的家伙。
  ②油嘴滑舌的。
  ③往灶坑里掏火灰的家什。
  白玉山嘴里嘀咕着,脚往外迈了。屋里的人,都哗哗地大笑起来。
  白玉山搬到元茂屯来的那年,伪满“康德”五年,原是一个勤快的小伙子。他在元茂屯东面的草甸子里,开五垧大荒。那年雨水匀,年成好,一垧收十石苞米,他发家了。娶了媳妇。第二年,韩家的马放在他苞米地里,祸害一大片庄稼,为这事,他跟韩家管院子的李青山干一仗。姓李的跑到韩老六跟前,添醋添油告一状。韩老六火了,骑了他的那匹大青儿马,一阵风似地,跑到老白家,怒气冲冲,下马冲进他外屋,一阵大棒子,把他家的锅碗瓢盆,水缸酱缸,全打得稀碎。完了,一声不吱,迈出门外来,跨上青马一阵风似地往回跑了。老白跑到村公所告状,村上不理。又跑到县上,他上了呈子。韩老六听到这事,躺在大烟灯旁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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