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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家(4)

时间:2023-06-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简墨 点击:


    叛镇的头目都派使者来跟李希烈联络,劝李希烈即位称帝。李希烈大摆筵席招待他们,也请他来参加。叛镇派来的使者见到他,都向李希烈祝贺说:“早就听到颜太师德高望重,现在元帅将要即位称帝,正好太师来到这里,不是有了现成的宰相吗?”

    他却登时气怔,旋即扬眉破口:“什么宰相不宰相!我年纪快上80了,要杀要剐都不怕,难道会受你们的诱惑,怕你们的威胁吗?!”

    李希烈拿他没办法,只好关起他来,派士兵昼夜监视。士兵们在院子里掘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土坑,扬言要把他活埋。第二天,李希烈来看他,他平静地对李希烈说:“我的死活已经定了,何必玩弄这些花招。你将我一刀砍了,岂不痛快。”

    过了一年,李希烈自称楚帝,又派部将逼他投降。士兵们在关禁他的院子里,堆起柴火,浇足了油,威胁说:“再不投降,就把你放在火里烧!”

    他二话没说,纵身跳火,叛将们把他拦住,向李希烈汇报。

    就这样,他怀抱骄傲,杀身报国,刚烈如钢刀,又柔情似春水;他凛凛无犯,不阿于权贵,屈意媚上,以义烈名于时,又日月高悬,把同时代的那些对手都照成了爬过惨白墙面的小虫。他让我想起了409年前的意大利修道士——伟大的天文学家布鲁诺,在被柴火烧烤的时候,还有心情跟教会那帮浑蛋家伙理论,也是烈士心胸,一般人比不了的。

    即便如此道德君子,器宇轩昂,人初见时必被其气势所震慑,然而再低头看他的字,却不由得觉出他性格的笃实淳厚,稚真木讷,而摩挲把玩,舍不得丢手。

    江山疲软,除了豁出性命扶持挺立,就似乎只有书法是最好的避难所和最后的家园了。

    他总是在他的传奇里,头戴幞头,光芒四溢,不可企及,把他的墨迹呈现。那些墨迹仅仅由黑白两色组成,它们却震颤着回荡在时间的天空里。一个每一次都以不同方式出现的点画,寻找着一个目标,沉浸在简单的墨色中。忽然,像开始时那样,他停住了。没有延续,没有结尾,戛然沉寂……这是我们享受传奇的时刻:被抑制的期待,被诱惑的观者。观看并分享他的充实,他的开阔,他的练达,他的思辨,他的天真,甚至他的怒斥,他的悲伤,他的流离……

    然而,他则将以此开始新的段落,手捻笔管,流淌出的线条震荡在心里,感受到他的情绪侵入了进去,令情绪进入到书法最初的高贵中。无论生活还是艺术,他不是人们可以轻易仿效和仿效成功的人,也不是随意说些细雨轻风、晴空明月、对逝去事物发点小感喟的人。

    他的传奇,人们心中的传奇,以及对他的书法尺牍的无限敬仰,与飞鸿雪泥般的记忆纠结在一起,犹如某种出其不意的情绪迸发,仿佛我们一生里不同阶段的微妙转变,不同的理想路标的沉默指引。

    他的字自不必说——无论多大,个个都站得住,立地生根,一枚枚神气十足,像那样一种里黄外黄的肥美水果,表里如一,头大肉肥,色彩逼人——略有点闷。然而一枚一枚排出来,还是雄壮得叫人诧异。读他的帖是需要放慢节奏的,否则总难免要被它的波澜壮阔所厌烦。

    我们总是愿意放出十二分的耐心来对待爱着的物事。好东西,总是值得我们为它逗留更多的时光。

    不得不提的是他的《祭侄文稿》——这是为纪念他的侄子颜季明而作的,所以又称《祭侄季明文稿》,是一个男人吹出疼痛的一把长号。此篇远不似他正书的沉着肃穆,所有的竭笔和牵带的地方都历历可见,通篇使用一管秃笔,以圆健的笔法,极尽流转篆书的本事,自首至尾,虽因墨枯再墨醮,因停顿初始,不免黑灰枯破,然而前后一气呵成,哭天泣地。

    这篇大文、大字的诞生有着不寻常的背景:“安史之乱”时,他任平原太守,堂兄颜杲卿任常山太守,相约起兵抗击叛军。杲卿的幼子季明曾往来传递信息,后来常山失守,“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祭侄文稿》原文)又由于奸臣构陷,三年后他出任蒲州刺史时,杲卿父子才得以追封。弹去伤疤如同弹去征尘的他,在寻找死难亲人尸骨的最后一瞬间落泪了——他仅寻得了季明头骨归葬。

    抚今追昔,他不由得疾痛惨怛,哀思郁勃。援笔作文之际,国恨家仇齐齐漫卷心头,血泪并迸,以至华彩灿然,一泻千里,心中的波澜起伏都一一现于纸上:开篇从“维乾元元年”开始,前六行因是记叙时间、人物等,所以心情异常沉重,落笔比较冷静,变化赋形,尚能控制,墨色凝重而近于凝固,似乎在书写过程中还在构思文章所要表达的内容,结体也算得端正,运笔顿挫速度也较慢,像一些大的白鸟清晨的赤足过溪流和傍晚时分在苇丛间的跌宕起伏;第七行至第十二行,主要是回忆季明幼时的品性及“安史之乱”的情况,激愤之情渐次高扬,运笔速度明显加快,在“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一处竟连续涂改三次,难以定稿,笔墨翻飞间,他想到了与自己手足情深的兄长颜杲卿,字体芜杂横飞,如同旧疮迸发的鹰展开夜一样大的翅子,朝着岩石一次一次地扑击;当他写到“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时,字形兀然放大,行笔加重。手稿节奏铿锵,音调悲壮,呜咽之声由弱至强,声声入耳:当写到“百身何赎,呜呼哀哉”、“抚念催切,震悼心颜”时,我们仿佛看到他老泪纵横,痛心疾首;当“呜呼哀哉”第二次在文中出现时,“手稿”已经是满篇狼藉,肆意涂抹,无列无行,雷霆轰鸣——对逝去亲人铭心的追念和对叛乱奸佞刻骨的仇恨,使得他无法抑制自己胸中的情感,无法控制手中的这支笔,沉浸于深悲大痛之中的他,腕下字形、笔画更为随意、潦草,多处涂抹修改,见出了彼时他心境的复杂纷乱,如同幼子被捉走的虎豹,在洞穴外暴戾的逡巡和啸叫:时而哽咽不前,时而慷慨悲歌,时而渴笔凝涩,时而纵笔浩放;至最末两行,几不成字,纸尽而情难尽,如同绝望的大鸟和大兽的暴走寻找、泣血的昏厥和醒来后的无力站起……整幅作品楷、行、草相互交错;中、侧、露锋,浓浓淡淡,一任心绪。若论以书法抒发情感,那么这幅作品已臻高度自由的化境,似乎不是在写,而是天然一段浩气充塞平端在了人间……江海翻涌,山峦崩摧,其惊心动魄,令人叹美不可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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