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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未来(2)

时间:2012-09-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阿来 点击:

    管家说:“不是还有个老尔依吗?”

    两个小厮在我跟前,总做出对别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晚上,他们两个先是不肯睡觉,说要等我睡了他们才睡。后来,他们的颈子就支不住脑袋了。最后,倒是我自己醒着。听着两个下人如雷的鼾声,担心明早醒来会不会再次遇到老问题的困扰,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两个小厮不脱衣服趴在地上,我也不脱衣服趴在床上。早上,我醒来时,两个人整整齐齐站在我面前,大声说:“少爷,问我们你的问题吧!”但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使两个家伙大失所望。

    晚上,我梦见了父亲麦其土司。

    吃了中午饭,我又回到房里睡觉。刚睡下,便听到上上下下的楼梯响,我对自己说,该不是梦见的那个人来了吧。等到人声止息,房门呀一声开了。我的眼前一亮,随即,屋子里又暗下来了。土司宽大的身子塞在门里,把亮光完全挡住了。果然是我梦见的那个人来了。我说:“父亲从门上走开吧,不然的话,我的白天都变成夜晚了。”他便嘿嘿地笑了。从他笑声里听得出,有咳不出的痰堵在他喉咙里了。他向我走过来,从步态上看得出来,他身上长了太多的肉,再这样下去,很快他就不能自由走动了。他走不快,土司太太赶在他前面,在床前躬下身子,把嘴唇贴在了我额头上面。我的女人,她的下面干了,我的母亲十分滋润的嘴唇也干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我脸上。她说:“想死你的阿妈了呀。”我的眼睛也有点湿了。

    她问:“你高兴父母来你身边吗?”

    我从床上跳起来,把这个消瘦的老女人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老土司把我们拉开,说:“儿子,我是到麦其家的夏宫消夏来了了。土司把我多年经营的地盘叫做他的夏官了。下面的人群情激奋,他们以为老土司又要逼我去别的地方。索郎泽郎嚷着要替我杀了这个老家伙。塔娜也说,要是她丈夫在这也呆不住,她只好回母亲身边去了。看到自己到来像往平静的湖泊里投下了大块的石头,土司非常高兴。

    他对我说:“你是我儿子,你是麦其土司的未来。”也就是说,他正式承认我是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了。

    下人们听到这句话,才又平静了。

    我当了继承人也无事可干。便上街喝酒。

    店主告诉我,他弟弟已经逃到汉地,投到汉人军队里去了。他弟弟来信了,说马上就要开拔,打红色汉人去了。他们兄弟在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到过很多汉人地方和别的民族的地方。店主声称他们兄弟起码精通三种语言,粗通六七种语言。我说了声:“可惜了。”“有时我想,要是你不是麦其家的,我们兄弟都会投在你手下做事的。我弟弟不知能不能回来,他不是很想复仇,他只想光明正大地杀人,所以,才去当兵打仗。”店主说,“现在,该我来杀麦其土司了。”我告诉他,麦其土司到这里来了。

    “好吧,让我杀了他。一了百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出现了悲戚的神情。”

    我问他为何如此悲伤。

    他说:“我杀了你父亲,你就会杀了我,不是一了百了吗?”

    “要是我不杀你呢?”

    “那我就要杀你,因为那时你就是麦其土司。”

    店主要我把土司带到店里来喝一次酒。

    “这么着急想一了百了?”

    “我要先从近处好好看看杀了我父亲的仇人。”

    但我知道他想一了百了。

    过了几天,土司带着两个太太欣赏够了尔依的照相手艺,我带着他到镇子上看索郎泽郎带人收税,看人们凭着一张纸在黄师爷执掌的银号里领取银子。然后,才走进了酒店。店主在土司面前摆上一碗颜色很深的酒,我知道他店里的酒不是这种颜色。我就把只死苍蝇丢在那碗酒里。这样,土司叫店主换一碗酒来是理所当然了。换酒时,我把那一碗泼在店主脚上,结果,酒把他的皮靴都烧焦了。父亲喝了酒先走了。

    店主捂住被毒酒烧伤的脚呻吟起来,他说:“少爷是怕我毒死你父亲就要跟着杀你吗?”

    “我是怕我马上就要杀了你。那样的话,你连个儿子都没有,谁来替你复仇?还是快点娶个老婆,给自己生个复仇的人吧。”

    他笑笑,说:“那就不是一了百了了。我是要一了百了。我说过要一了百了。”他问我,“你知道我们兄弟为父亲的过错吃了多少苦吗?所以,我不会生儿子来吃我们受过的苦。”我开始可怜他了。

    我离开时,他在我背后说:“少爷这样是逼我在你父亲身后来杀你。”

    我没有回头,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只是说说罢了。当初,他弟弟要不是那件带有冤魂的紫色衣服帮助,也不会杀死我哥哥。过去的杀手复仇时,不会有他那么多想法。要是说这些年来,世道人心都在变化,这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晚上,我快要睡下时,父亲走了进来,他说今天儿子救了他一命。

    他说,明天天一亮,他要派人去杀了那个人,把酒店一把火烧了,虽然里面没什么可烧的东西。我给土司讲了些道理,说明这样做大可不必。土司想了想,说:“就像你可以夺我的土司位子,但却不夺一样吗?”

    我想了想,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我得到麦其土司的位子,但我确实没逼他下台的打算。

    父亲说:“要是你哥哥就会那样做。”

    可是哥哥已经叫人杀死了。我不说破当时他并不真想让位给他,我只说:“我是你另一个儿子,他是一个母亲,我是另一个母亲。”父亲说:“好吧,依你,我不杀那个人,这里怎么说也是你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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