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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认他乡作故乡

时间:2023-05-3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彭程 点击:
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且认他乡作故乡

    彭程

    那一年去阳朔旅游,走累了,便踅摸进老城西街的一家酒吧歇脚。柜台后站着的是一位三十开外的金发男人,用汉语大声招呼着客人,脸上挂着孩子般的笑容。简单交谈几句,得知他是法国人,故乡在巴黎附近,五年前来中国旅游,喜欢上了这儿,留了下来,并娶了当地的一位姑娘,儿子如今两岁了。免不了有好奇者问东问西,洋女婿开朗俏皮,绕口令般地回答:我喜欢,我习惯,这儿就是我的家!

    塞纳河畔长大的老外,自己肯定也不会想到,遥远的中国西南地区一条叫作漓江的河流边的一座小城,成了他的归宿。当时,大学者陈寅恪的一句诗,蓦然跳入我的脑海:“且认他乡作故乡。”但陈诗写于抗战末期避难西南之时,虽然好不容易取得胜利,但山河破碎,返乡之途阻隔重重,只好将此地当作故乡,字句间是聊以自慰的无奈,而面前这位外国年轻人的选择,则分明是主动而愉快的。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连接了他的生命的深刻记忆,对其产生依恋再自然不过。“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动物尚且如此,何况情感丰富的人类。柳宗元被贬柳州,思念长安,下笔何其郁结:“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乡愁会贯穿终生,因此倘若叶落不能归根,那样的哀伤当会浃髓沦肌。于右任临终前的绝笔《国殇》,写出了那种锥心之痛:“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故乡不可见兮,只有痛哭!”怀乡病发作起来,不分畛域。谢晋的电影《最后的贵族》中,流亡威尼斯的老年白俄小提琴手,向潘虹饰演的同样沦落天涯的女主角喃喃倾诉,“圣彼得堡的雪都是温暖的……”

    故土之感最为丰沛酣畅的时候,当属已然消逝的农业时代。生活封闭自足,人们安土重迁,悲喜歌哭、生老病死于同一个地方,是人生的普遍样式。除了科举及第等极少数情形外,背井离乡多与战乱、动荡、灾祸等种种不祥之事相连。这种背景下酿造出的故乡情感,既是审美的,同时不知不觉中也被赋予了某种伦理的意义。

    不过这里我想说的,却是另外一点。

    也许由于乡情乡思太过普遍而达到了覆盖性的程度,使得人们往往忽略了一点,或者是有意地避而不谈——实际上,也有不少人,是从生身的故乡之外的陌生地方,获得了灵魂的慰藉。那里的风景、气候、饮食、习俗,那里的环境和氛围,种种能够说清和难以说清的东西,黏合在一起,产生了特异的魅力,让他迷恋,产生一种置身故乡般的感觉。

    这样说是有底气的,因为我自己就有深切的体验。读大学时,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从故乡华北平原考入京城的我,却对从未到过的江南,怀着隐秘而炽热的向往。我借助唐诗宋词,二十世纪初作家们的游记,以及当时并不多见的有关照片和画作,一遍遍地想象和勾勒我心中的梦境:白墙黛瓦,春雨杏花,小桥下桨声欸乃,逼仄、幽深而弯曲的小巷中,青石砌就的路面被脚步叩响。正值浪漫的年龄,梦境的最深处,每每会有一个袅娜而模糊的身影。等到毕业数年后终于有机会踏上苏州的地面,我感觉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稔。

    若干年后,广袤的新疆,无论哪个方面都与江南构成鲜明对照的地方,成为我新的向往。我怀着和当年一样的痴迷,在抵达之前热烈地渴望,在返回之后长久地回忆。一望无际灿烂绽放的向日葵,雪峰下蜿蜒迤逦的云杉和塔松,梦幻一般蔚蓝的湖水,果子的甘甜和烤肉的香味,歌声和舞蹈,异族的面容和幽深眸子里的动人之美……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在我内心的画卷中,故乡的地盘也在渐渐地扩展。在家乡碧绿茂密的青纱帐之外,我添加上了巴蜀的山川和雾岚,八闽的荔枝树和甘蔗林,彩云之南的阳光和鲜花,等等。我觉得,在这里任何一个地方长住直至终老,都会是无悔的选择。

    生身之地的故乡,在这个过程中,从中间位置渐渐地挪移开来。对它依然怀着深情,但不再是唯一。常见有人把某地称为“第二故乡”,恋念之情溢于言表。这让我越来越意识到,所谓故乡,实质上不过是感情深度投注之地。和一个地方朝夕与共,耳鬓厮磨,自然会产生感情,未必拘囿于出生之地。过去一个人很难去到家乡之外的地方,因此对故土的萦系中,多少会有些被动的成分。今天,技术的便利、生活的流动性,让人们行走的半径大幅度增加,倘若某一处地方让我们喜爱,乐意生活于斯,岂非十分自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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