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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图书室

时间:2012-09-1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林语堂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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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人间世》杂志,曾登载过姚颖女士一篇布置书房的文章,凑巧与我的见解相同。如果我也发表过一篇同题的文章,或是曾经遇见过她,那我一定会诬她有抄袭我的见解的嫌疑。因此我在她的文章末尾,写了一篇长论——表明她的理解如何近似我的理论。兹将她的原文略述如下:

  大学公共图书馆采用分类制,用杜威或王云五的方法把图书分编成类,固然是好的。但是一个贫穷的学者图书不够,又蹇居于京沪的一个狭里之中,显然是不能如此做法。一个里舍之中,寻常只有一间餐室,一间客厅,两间睡房,如果很幸运,也许会有一间书房。此外,他的图书普通都依个人的喜好而来,收集的不会普遍完全。这应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是我用的方法是如此的。我的方法是自然的方法。比如,当我坐在书桌前边收到一本寄来的书,我就把它放在桌上。如果在阅读时有客来访,我就把书带到客厅,去和来客谈谈这本书的内容。客人告别以后,如果我把书遗忘在客厅,我就让它摆在那里。有时话谈得开心,我还不感倦意,只是想休息一会,我就把它带到楼上,在床上阅读。如果读得兴趣浓厚,我就继续读了下去,如果兴趣降低,就把它用作枕头而睡,这就是我所谓的自然的方法,也可以说是“使书籍任其所在的方法”。我甚而不能说,哪一处是我喜欢放书的地方。

  这种办法的必然结果,自然到处可见图书杂志,在床上,沙发上,餐间里,食器橱中,厕所架上,以及其他地方。这样不能一览无遗,是杜威或王云五的方法所不及的。

  这种办法有三点好处:第一,不规则的美丽。各种精装本、平装本、中文、英文、大而厚重的本子、轻的美术复制本——一些是中古英雄骑士的图片,一些是现代果*体艺术照片,全都杂在一起,一望就可以看出人类历史的整个过程。第二,兴趣的广泛不同。一本哲学书籍,也许和一本科学书籍并立在一起,一本滑稽的书籍,也许和一本《道德经》比肩而立。他们混成一片,俨若各持己见地在争辩着。第三,用之便当。如果一个人把书全部摆在书室,他在客厅中便无书可读。我用这种方法,就是在厕所也能增长知识。

  我只要说这仅是我个人的方法,我不求别人赞成,也不希望他们来效法我。我写这篇文章的缘故,是因为看我的客人见我的生活如此,常是摇头叹息。因为我没有问过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是称赞的叹息,还是反对的叹息……但是我从不去理会的。

  上边的这一篇文章,很可以代表现代中国式的小品文(familiaressay)。它有中国古文的轻松气派,以及现代论文的不拘泥之风度。下边是我写的后论:

  当我收到这篇稿子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有人把我的秘密说穿了。在我看下去的时候,我很惊异地发现了我自己放书的理论,已被一个别的人同时发现了。我如何能不就此发挥几句呢?我知道阅读是一件高尚的事情,但是已经变成了一件俗陋不堪而且商业化的事情。收集书籍也曾是一件高尚的娱乐,但是自从暴发户出现以后,现在的情况也随之惨变。这些人藏着各个作家的整套书籍,装潢美丽整齐,摆在玻璃架上,用以在他们的朋友面前炫耀。但是当我看到他们的书架的时候,里边从来没有一点空隙或书本的误排,这表明他们从来不去动那些书籍。其中也没有书皮扯下来的书籍,没有手纹的印子或偶然掉下来的烟灰,没有用蓝色铅笔画下来的记号,没有枫树的叶子在书中夹着。而所有的只是没有割开的连页。

  所以,收集书籍的方法似乎也变得俗陋了。明朝的徐谢写过一篇《旧砚台论》的文章,暴露收集古玩的俗陋。现在姚女士则引申到收集图书的事。可见如果你只要说出你的真意,世界上似乎不会没有与你同感的人。王云五之方法利用于公共图书馆中很好,但是公共图书馆与一个穷学者的书斋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必须有一个不同的原则,就如《浮生六记》的作者所指出的“以大示小,以小示大。以假遇真,以真遇假”。这位作者所发表的意见,是关于一个穷士的房舍花园应当怎样安排,也可以用在收集书籍的方法上。如果你能善用这个原则,你可以把一个穷士的书房,改变成宛如未经开发的大陆。

  书籍绝对不应分类。把书籍分类是一种科学,但不去分类是一种艺术。你那五尺高的书架,应当别成一个小天地。必须把这本诗歌搁置在科学的文章之上,同时使一本侦探小说与居友(Guyau)的著作并列。这样安排之后,一个五尺书架会变成搜罗广博的架子,使你觉得有如天花乱坠。如果架子上只有司马光的一套《资治通鉴》,当你无心去看《资治通鉴》的时候,就变成一个空空如也的架子。每个人都知道女人的美丽,是她们予人一种莫名其妙而又遍寻不着的感觉,古老的城市如巴黎与维也纳之所以耐人寻味,是因为你在那里住了十年以后,也不确知某一个小巷中会有什么东西出现。一个图书室也是同样的道理。

  各种书籍都有它的特点,所以装订得也不相同。我从来不去买《四部备要》或《四部丛刊》,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买一部书的特点,一方面由书的外表上可以看得出来,一方面由购买时的情形不同而来。书买来以后,把它们不分类自然地摆在架上。当你要看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时候,你会翻来翻去,不知究竟放在何处。在你找到以后,你是真正的“找到”了,不只是拿它下来到手。这时你已经香汗盈盈,好像一个得意的猎人一样。也许当你已发现它的所在,而去拿你要的第三卷时,却发现它已不翼而飞。你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迷想你是否会把它借给某人,于是长叹一声,好像一个小学生看见一只几乎被他捉着的鸟,忽然又腾空飞去了。这样一来,你的图书室常有一种玄妙不可捉摸的空气存在,简而言之,你的图书室将会有女人的隐约的美丽,以及伟大城市的玄妙莫测。

  几年以前,我在清华大学有个同事,他有一个“图书室”,其中只有一箱子半的书籍,但是都是由一至千的分类编成,用的是美国图书协会的分类制度。当我问他一本经济历史的书的时候,他很自傲地立时回答说书号是“580?73A”。他有美国式的办事效率,很是自以为骄傲。他是一个真正的美国留学生,不过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称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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