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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斯坦尼(5)

时间:2023-04-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余秋雨 点击:


  其实,善良的胡锡涛先生当时也毫无办法,因此在“***”十年间,我的父亲和我的家庭始终未能获救。

  让我感动的是,徐企平老师从来没有把这一切告诉我。二十年后我担任他所在学院的院长多年,徐老师的生活过得并不顺心,却也从未向学院提过什么要求。见到我只是亲切一笑,好像我们从来未曾在艰难岁月相遇。

  感谢胡锡涛先生用回忆录让我得知,在我陷于灾难深渊底层的时候,曾有一双无力的手,一次次向我抛投过援救的缆绳。

  天下有很多关键时刻的援救,是被援救者所不知道的。这正像,天下有很多关键时刻的伤害,是被伤害者所不知道的。世事繁杂,时间匆匆,重者隐之,轻者显之,真言如风,伪言如盘,真正知道的究竟能有多少?

  读到胡锡涛先生的回忆录后我立即通过学院的现任领导葛朗先生,快速寻找早已退休的徐企平老师。

  我为徐企平老师准备了一桌饭菜,人少菜多,他很感惊讶。我举起酒杯说:“徐老师,这是归还三十多年前的饭票,我实在欠得太多了。”

  年逾古稀的徐企平老师哈哈大笑,说:“饭票?忘了!”

  是的,那些饭票,他当时借给我不久,就可能已经忘记了。

  对我来说,一直想忘而忘不掉的,竟然是饥饿,二十岁的饥饿。

  前几年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听了谣言撰写诽谤文章,把三十多年前我快饿死的那个阶段说成飞黄腾达。我本想找来所有借给我饭票的一大堆证人,与他面对面地召开一个有趣的记者招待会,但等见了他一面,我就取消了计划。回来后很多朋友责问我为什么如此宽容他,我说,见到他就心软了——不饥饿的二十岁,油亮亮的二十岁,有权利胡说八道的二十岁,让我心软。

  更何况,他也姓余。

  临近下乡,我就不去文汇报社了。自己家里本多伤心事,又与同班同学一起张罗了一个追悼会,追悼那位得尿毒症而死、让胡锡涛先生流泪的周启平同学。

  周启平同学原先在宿舍里与我脚对脚睡。他是一个孤儿,由一位不识字的养母养大,生活艰难,却爱书如命。他节衣缩食地抠出每一分钱来买书,只要听到哪个书店有了一本期待中的新书,不管多远,他都会在课余时间赶去买来。平日逛街,也只为买书。每买来一本,至少成为全班男同学的盛事,争相翻阅,有时女同学也会到男生宿舍里来看看他的书架。那年月好书出得不多,他又受制于经费,一共也就买得半箱子的书罢了。“***”开始,书店萧条,他也就无书可买,无街可逛,不久便生病了。病中一度神志昏迷,怒骂世间恶人,清醒时只想书籍和同学,还曾多次托人带信要我去看他。到他临终,他的养母已悲痛欲绝,全由我们同学操办后事。

  这个追悼会开得震天撼地,几乎每个同学都把嗓子哭哑了。原因是,“***”一来,很多同学像周启平同学一样突然成了孤儿,父亲找不到了,母亲也找不到了,现在又要离开书本、学校,投身荒野。哭周启平就是哭自己,哭大家。那天上海龙华殡仪馆里的情景,我们班的同学直到几十年后回想起来,还两眼发怔。

  我为这个追悼会写了一副挽联,高挂在灵堂中间:

  父亲何去?娘亲何去?孤身一人走寒冬;

  教室空也,街市空也,半箱遗书付狂风。

  记得我趴在地上用大毛笔写这副挽联的时候,身后已是同学们的一片呜咽。

  我的父亲在何处,我倒是知道的。

  下乡前又去看了他一次。他单位造反派说,这个人没救了,居然在关押期间盗窃上级的机密文件!

  在隔离室见到爸爸后,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看了一份造反派遗忘在厕所里的王少庸关于清理阶级队伍的报告。王少庸是当时上海市的一个领导,被造反派“结合”进来的一个老干部。

  我轻声对他说:“爸爸,只要事情还捏在他们手里,你的问题天天会增加,上一趟厕所也会升一个台阶,由它去。现在的关键是要把全家养活,我听说我们在农场劳动每月会有四十元左右的津贴,这就够了,我第一个月就会寄钱来把祖母送回老家。”

  说到这里我说不下去了,爸爸也一声不响,低头看着地面。有了一点津贴,可以支付祖母回乡的路费,但这是小事;此间真正的大事在于:怎么能让七十六岁的祖母一个人回乡!我知道这是一个残酷的决定,是一个足以使我们全家在乡亲间永世抬不起头来的决定,但是这个决定恰恰是祖母自己作出的,而且那样坚定,全无说服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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