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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41节(5)

时间:2023-03-1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他不肯去消暑,所以即使没有公事可办,他也要到使馆来看一看。他一来,就总给瑞宣的“心病”上再戳几个小伤口儿。

  “噢喉!安庆也丢了!”富善先生劈面就这么告诉瑞宣。

  富善先生,真的,并没有意思教瑞宣难堪。他是真关心中国,而不由的就把当日的新闻提供出来。他绝不是幸灾乐祸,愿意听和愿意说中国失败的消息。可是,在瑞宣呢,即使他十分了解富善先生,他也觉得富善先生的话里是有个很硬的刺儿。况且,“噢喉!马当要塞也完了!”“噢喉,九江巷战了!”“噢喉!六安又丢了!”接二连三的,隔不了几天就有一个坏消息,真使瑞宣没法抬起头来。他得低着头,承认那是事实,不敢再大大方方的正眼看富善先生。

  他有许多话去解释中日的战争绝不是短期间能结束的,那么,只要打下去,中国就会有极大的希望。每一次听到富善先生的报告,他就想拿出他的在心中转过几百几千回的话,说给富善先生。可是,他又准知老先生好辩论,而且在辩论的时候,老先生是会把同情中国的心暂时收藏起去,而毒狠的批评中国的一切的。老先生是有为辩论而辩论的毛病的。老先生会把他的——瑞宣的——理论与看法叫作“近乎迷信的成见”!

  因此,他严闭起口来,拦住他心中的话往外泛溢。这使他憋得慌,可是到底还比和富善先生针锋相对的舌战强一些。他知道,一个英国人,即使是一个喜爱东方的英国人,象富善先生,必定是重实际的。象火一样的革命理论,与革命行为,可以出自俄国,法国,与爱尔兰,而绝不会产生在英国。英国人永远不作梦想。这样,瑞宣心中的话,若是说出来,只能得到富善先生的冷笑与摇头,因为他的话是一个老大的国家想用反抗的精神,一下子返老还童,也就必定被富善先生视为梦想。他不愿多费唇舌,而落个说梦话。

  这样把话藏起来,他就更觉得它们的珍贵。他以为《正气歌》与岳武穆的《满江红》大概就是这么作出来的——把压在心里的愤怒与不便对别人说的信仰压成了每一颗都有个花的许多块钻石。可是,他也知道,在它们成为钻石之前,他是要感到孤寂与苦闷的。

  和平的谣言很多。北平的报纸一致的鼓吹和平,各国的外交界的人们也几乎都相信只要日本人攻到武汉,国民政府是不会再迁都的。连富善先生也以为和平就在不远。他不喜欢日本人,可是他以为他所喜爱的中国人能少流点血,也不错。他把这个意思暗示给瑞宣好几次,瑞宣都没有出声。在瑞宣看,这次若是和了,不久日本就会发动第二次的侵略;而日本的再侵略不但要杀更多的中国人,而且必定把英美人也赶出中国去。瑞宣心里说:“到那时候,连富善先生也得收拾行李了!”

  虽然这么想,他心中可是极不安。万一要真和了呢?这时候讲和便是华北的死亡。就是不提国事,他自己怎么办呢?难道他就真的在日本人鼻子底下苟且偷生一辈子吗?因此,他喜欢听,哪怕是极小的呢,抵抗与苦战的事。就是小如韵梅与两个日本孩子打架的事,他也喜欢听。这不是疯狂,他以为,而是一种不愿作奴隶的人应有的正当态度。没有流血与抵抗是不会见出正义与真理的。因此,他也就想到,他应当告诉程长顺逃走,应当再劝小崔别以为拉上了包车便万事亨通。他也想告诉丁约翰不要拿“英国府”当作铁杆庄稼;假若英国不帮中国的忙,有朝一日连“英国府”也会被日本炸平的。

  七七一周年,他听到委员长的告全国军民的广播。他的对国事的推测与希望,看起来,并不是他个人的成见,而也是全中国的希望与要求。他不再感觉孤寂;他的心是与四万万同胞在同一的律动上跳动着的。他知道富善先生也必定听到这广播,可是还故意的告诉给他。富善先生,出乎瑞宣意料之外,并没和他辩论什么,而只严肃的和他握了握手。他不明白富善先生的心中正在想什么,而只好把他预备好了的一片话存在心中。他是要说:“日本人说三个月可以灭了中国,而我们已打了一年。我们还继续的抵抗,而继续抵抗便增多了我们胜利的希望。打仗是两方面的事,只要被打的敢还手,战局便必定会有变化。变化便带来希望,而希望产生信心!”

  这段话虽然没说出来,可是他暗自揣想,或者富善先生也和那位窦神父一样,尽管表面上是一团和气,可是挖出根儿来看,他们到底是西洋人,而西洋人中,一百个倒有九十九个是崇拜——也许崇拜的程度有多有少——武力的。他甚至于想再去看看窦神父,看看窦神父是不是也因中国抗战了一年,而且要继续抵抗,便也严肃的和他握手呢?他没找窦神父去,也不知道究竟富善先生是什么心意。他只觉得心里有点痛快,甚至可以说是骄傲。他敢抬着头,正眼儿看富善先生了。由他自己的这点骄傲,他仿佛也看出富善先生的为中国人而骄傲。是的,中国的独力抵抗并不是奇迹,而是用真的血肉去和枪炮对拚的。中国人爱和平,而且敢为和平而流血,难道这不是件该骄傲的事么?他不再怕富善先生的“噢喉”了。

  他请了半天的假,日本人也纪念七七。他不忍看中国人和中国学生到天安门前向侵略者的阵亡将士鞠躬致敬。他必须躲在家里。他恨不能把委员长的广播马上印刷出来,分散给每一个北平人。可是,他既没有印刷的方便,又不敢冒那么大的险。他叹了口气,对自己说:“国是不会亡的了,可是瑞宣你自己尽了什么力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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