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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节


更新日期:2023-03-14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噢,有人说宇宙的造物主创造了碟形世界和世界里的一切;也有人说这个故事还要更曲折一些,主要与天神的睾丸和天牛的奶有关;还有人甚至说我们不过是可能性原子随机增长的结果。不过如果你问的是我们为什么在这儿而不是从碟形世界往下落,那我毫无头绪。或许是某种可怕的错误。”

    “哦。你觉得这座森林里有什么可吃的吗?”

    “当然,”巫师苦涩地答道,“我们。”

    “我有些坚果,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两人身后的大树好心地说道。

    他们在潮湿的沉默里坐了一会儿。

    “灵思风,那棵树说——”

    “树不会说话。”灵思风喝道,“我们必须牢记这点,这很重要。”

    “可你自己也听到了——”

    灵思风叹了口气。“听着,”他说,“这只是简单的生物学,不是吗?假如你要讲话就得有合适的器官,比如说肺、嘴唇,还有——”

    “声带。”大树说。

    “对,声带。”灵思风道。然后他闭上嘴巴,垂头丧气地盯着雨水。

    “我还以为巫师知道所有和树啊、野生食物啊有关的事情呢。”双花的话里流露出一丝责备之意,这种情形非常罕见,通常他言语之间总把灵思风当成一个无与伦比的大法师看待。灵思风立刻受了剌激。

    “我当然清楚。”他厉声说。

    “那这是什么树?”观光客问。灵思风抬起头。

    “山毛榉。”确信无疑的口吻。

    “事实上——”大树刚一开口就赶紧闭上了嘴。它瞄到了灵思风的脸色。

    “可上头那些看上去像是松果。”双花说。

    “没错,呢,它属于sessile或heptocarpic那一类。”灵思风道,“这些坚果很像松果,大多数人都会上当。”

    “哎呀,”双花道,“那么那边的矮树丛又是什么?”

    “槲寄生。”

    “可它长着刺和红浆果啊!”

    “那又怎么样?”灵思风声音严厉,双眼紧盯着对方。双花率先败下阵来。

    “没什么,”他懦弱地说,“我肯定是记混了。”

    “没错。”

    “不过那下头有些大蘑菇。能吃吗?”

    灵思风谨慎地望着它们。必须承认它们的确很大,菌盖上还长着红色和白色的斑点。事实上,当地那个萨满学徒(这会儿他正在几英里之外同一块岩石交朋友)只有在把一条腿牢牢绑在大石头上以后才会碰这个品种的蘑菇。灵思风不得不走进雨里,凑近了看。

    他在腐烂的落叶上跪下,瞅瞅菌盖底下。过了一会儿,他底气不足地说:“不行,完全没法吃。”

    “为什么?”双花叫起来,“是菌褶黄得不对?”

    “不,不是那么回事……”

    “哦,是因为茎上的纹路不对吧。”

    “事实上,它们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那就是菌盖啦,我猜是菌盖的颜色不对?”

    “我说不好。”

    “哦?那为什么不能吃呢?”

    灵思风咳嗽两声。“是那些小门小窗,”他可怜巴巴地说,“它们太能说明问题了。”

    幽冥大学上空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再从怪兽滴水嘴里流出去,当然,比较机灵的怪兽早就撤退到瓦片之间躲雨去了,但这并不影响整体的排水效果。

    下边的大厅里,碟形世界中八位最强大的巫师聚在“八元灵符”的八个角上。说实话,他们或许并非法力最最强大的巫师,但却绝对拥有无与伦比的生存能力,而在竞争异常激烈的魔法世界,这跟法力几乎可以算作一码事。每一个八级巫师身后都有半打七级巫师想要干掉他,这迫使高等级的巫师对某些东西培养出了特别的敏感——例如床上的蝎子。一句古老的谚语总结道:当一位巫师厌倦了在饭菜中寻觅玻璃碎片,他就是厌倦了生活。

    这八人中年纪最大的是属于“由古老和真正最有创造力的贤者所组成的牢不可破的集体”的格雷霍德·斯坡德,只见他重重地靠在自己的雕花拐杖上:

    “快点儿,维若蜡,我的腿都麻了。”

    其实古德尔只是为了获得戏剧性的效果而稍稍停顿了几秒钟,他气呼呼地瞪了对方一眼。

    “那好吧,我就长话短说——”

    “妙极了。”

    “大家都在追查今晨的事件。有谁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吗?”

    巫师们斜眼瞄着自己的同行。除了在工会开会讨论共同利益的夜晚,哪儿也找不出像高阶巫师聚会时这么多的怀疑与猜忌。不过眼下事实俱在,这一天过得很糟。从地堡空间召唤来的魔鬼通常总有不少小道消息,这次却一脸窘迫、溜得飞快。魔镜碎了。塔罗牌毫无道理地变成了一片空白。水晶球里雾蒙蒙的一片。就连平日被巫师们斥为琐碎、不值一哂的茶叶也挤在杯底,不肯动弹。

    简而言之,与会巫师全都茫然无措。四周出现了许多喃喃的赞同声。

    “那么,我建议施行阿示克恩提仪式。”古德尔用戏剧化的腔调说道。

    必须承认,他原本期待能得到更好的回应,例如,嗯,例如——“不可以,那是禁忌!人类永远不该触及!”

    结果他却得到了一片赞许声。

    “这主意不错。”

    “说得有理。”

    “那就干吧。”

    古德尔稍稍有些泄气,不过还是招来一队手持各种魔法道具的低级巫师。

    我们此前已经暗示过,在那个时候,巫师联合会里对于应该如何施行魔法已经有了些分歧。

    年轻的巫师们到处宣扬魔法必须改变形象,不能再捣鼓那些蜡啊、骨头啊之类的脏东西。这些人还要求把一切都好好组织起来,搞些研究课题,到高级饭店里开几次为期三天的大会,会上分发的论文应该有诸如“去何处进行泥土占卜?”和“论在一个充满关怀的社会中七哩靴的角色”之类的题目。

    举个例子来说,忒里蒙几乎已经不再使用任何魔法,他以计时沙漏般的效率管理着银星会,不仅编写了许许多多的备忘录,还在办公室的墙上贴了一张巨大的图表,上边满是彩色的斑点、旗帜和线条,除了他自己,谁也弄不明白这些究竟有什么含义,不过看上去的确让人印象深刻。

    另一些巫师则认为这些想法完全是沼泽地排放的有害气体,他们绝对不肯跟年轻巫师所谓的“形象”沾上任何关系——除非这个形象是蜡做的,里头还插着针。

    在这一点上,与会的八个魔法师意见完全一致,个个都是传统派,于是,“八元灵符”仪式的现场也就堆满了各种神秘且严肃的器具。公羊角、头盖骨、巴洛克风格的金属制品和沉甸甸的蜡烛都必不可少,尽管年轻的巫师们早已发现,阿示克恩提仪式其实只需要三小块木头和4ml老鼠血就够了。

    准备工作通常会花去好几个钟头,但高级巫师们共同努力,把时间大大缩短。在仅仅四十分钟之后,古德尔就吟唱出了咒语的最后部分。它们在他眼前悬浮了一会儿,然后消失了踪影。

    在“八元灵符”的中心,空气微微闪烁,渐渐变得稠密起来,突然之间,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身体的大部分都隐藏在一件黑色长袍和兜帽里,这对观众而言大概不算什么损失。它一手握着柄长长的镰刀,谁也没法忽视它的手指——在本该是手指的地方只有根根白骨。

    另一只手骨拿着一串切成小块的奶酪和凤梨。

    怎么?死神声音里的热度和色彩同一座冰山毫无区别。他捕捉到巫师的视线,低头瞟了眼手里的奶酪凤梨串。

    我正在参加宴会。他加上一句,略微带些责备之意。

    “哦,大地与黑暗的生物啊,吾等令汝——”古德尔的声音十分坚定,颇具威严。死神点点头。

    得了,得了,这一套我全都知道,他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传说你能看透过去与未来。”古德尔有些不高兴,他挺喜欢那篇关于束缚与祈祷的长篇大论,而且人人都说他很擅长那段台词。

    完全正确。

    那么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们今天早晨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说完,古德尔振作起来,高声加上一句,“吾令汝,以阿兹莫罗斯的名义,以忒切克的名义,以——”

    得了,知道了,死神道,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今早发生的事情可不少,有人生、有人死,所有的树都长高了些,海上的波浪形状也很有趣——

    “我指的是八开书。”古德尔冷冷地说。

    那个?喔,那不过是现实的一点点调整罢了。据我所知,八开书很担心失去第八句咒语。那句遗失的咒语好像差点摔下碟形世界。

    “等等,等等,”古德尔挠了挠下巴,“你说的是灵思风脑袋里的那句吗?瘦高个,有点儿弱不禁风?你说的是被他——”

    ——带着四处晃了很多年的那句,是的。

    古德尔皱起眉头。八开书值得因此大费周折吗?谁都知道,一旦巫师死去,装在他脑袋里的所有咒语都将获得自由。所以,又有什么必要拯救灵思风呢?反正咒语最终都会回到书里。

    古德尔不假思索地问:“知道是啥原因吗?”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赶紧补救道,“以依瑞弗和克恰拉的名义吾令汝——”

    我希望你别老那么着,死神说,我只知道所有八句咒语必须在下个除夕一起念出来,否则碟形世界就会毁于一旦。

    “大声点儿!”格雷霍德·斯坡德喊道。

    “闭嘴!”古德尔说。

    我吗?

    “不是你,我说他。老蠢货——”

    “我可听见了!”斯坡德厉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他停了下来。死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想记住他的长相。

    “听着,”古德尔说,“再说一遍最后那部分好吗?碟形世界会怎么样?”

    毁于一旦,死神道,我可以走了吗?我的酒给忘在宴会上了。

    “别忙,”古德尔急忙喊道,“以切利利奇和奥里宗和等等等等的名义,你什么意思,毁于一旦?”

    这是写在特索托大金字塔内墙上的古老预言。依我看,“毁于一旦”这个词不难理解嘛。

    “你知道的就这些?”

    没错。

    “但是我们离除夕只有两个月了!”

    是的。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们灵思风现在在哪儿!”

    死神耸了耸肩。他的身板做起这个动作来似乎特别合适。

    斯昆德森林,靠近世界边缘的那一侧。

    “他在那儿做什么?”

    自怨自艾。

    “哦。”

    现在我能走了吗?

    古德尔心烦意乱地点点头。他一直满心期待着最后的驱逐仪式,开头一句就是“退下,邪恶的阴影”,里头还有些相当震撼的段落,他一直在练习,可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嗯,是的,”他说,“谢谢你,是的。”接着,本着即使是黑暗的生物最好也不要与它为敌的信念,他又礼貌地加上一句,“希望你玩得愉快。”

    死神没有回答。他正像只盯着骨头的狗一样盯着斯坡德,只不过更准确地说,更像是一堆骨头在盯着肉。

    “我说希望你玩得愉快。”古德尔抬高了嗓门。

    到目前为止还行,死神淡淡地回答道,我想午夜时会很快走上下坡路。

    “为什么?”

    他们以为我会在那时摘掉面具。

    他消失了,只留下手里的签子和一条短短的彩带。

    有个隐身人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这当然违反了规定,不过忒里蒙对规定了如指掌,而且从来都认为规定是用来制定的而不是用来遵守的。

    还没等八位大法师开始任何严肃的讨论,他已经下到了学院图书馆的主厅。

    这是个令人生畏的地方。很多书都带有魔法,而说到魔法书,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不能把它们交给任何关心秩序的图书管理员,因为他一定会想把它们塞进同一个书架里。对于有泄漏魔法倾向的书而言,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只要有两三本待在一起,这些书就会形成临界状态的黑物质。此外,很多小咒语对同伴很挑剔,一旦有丝毫不满,就会故意把书扔到房间另一头去。当然,这里还少不了那些“地堡空间”里的东西,它们聚集在泄漏出的魔法周围,不住试探现实的高墙,若隐若现地存在着。

    魔法图书管理员必须在如此高度紧张的气氛下工作,这的确是个高风险的职业。

    图书馆馆长正坐在自己的桌子上,安安静静地剥橘子,并且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忒里蒙进门时,他抬头瞥了对方一眼。

    “我在找任何同特索托大金字塔相关的书。”忒里蒙的确是有备而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香蕉。

    馆长好不伤心地看了香蕉一眼,然后重重地跳下地。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进忒里蒙的手掌里,忒里蒙的感觉就像握住了一只小巧的皮手套。馆长一脸忧伤,摇摇晃晃地领着他穿行在书架之间。

    在他们周围,闪光的图书咝咝作响,偶尔还有漫无目的的魔法喷发一闪而过,飞向精心安装在书架上的接地金属条。屋子里还有一股让人心情沉重的气味;恐怖的细碎声响从地堡空间传来,徘徊在听力范围的边缘。

    同幽冥大学的许多部分一样,图书馆所占据的空间也比外表显示的大得多,因为魔法会以奇特的方式扭曲空间。这里大概也是宇宙中唯一拥有莫比乌斯式书架的图书馆。不过馆长脑袋里保存着一个很有条理的目录。只见他在一堆散发着霉味儿的书前停住,接着往上一跃,跳进黑暗中。只听一阵纸张的“沙沙”声,灰尘纷纷飘落到忒里蒙头顶,然后馆长双手抱着一本薄薄的图书回到他身边。

    “对——头。”馆长说。

    忒里蒙小心翼翼地接过书。

    封面上有很多划痕,边角也卷得厉害,标题上的烫金早没了,不过他还是能辨认出特索托山谷的古老魔法语言,上头写着:特索托滴尾大什庙,一断什密滴力史。

    “对——头?”馆长焦急地问。

    忒里蒙翻开书,动作谨慎。语言从来不是他的强项,他一向认为语言这种东西效率太低,理应被某种易于理解的数字系统取代。不过这本书似乎正是他所需要的,书里有好几页意味深长的象形文字。

    “这是唯一一本提到特索托金字塔的书吗?”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对——头。”

    “你确定?”

    “对——头。”

    忒里蒙竖起耳朵。远处传来了正在接近的脚步声和相互争吵的嚷嚷声,但对此他同样早有准备。

    他把手伸进衣兜里。

    “想再来一根香蕉吗?”

    斯昆德确实是座魔法森林,这在碟形世界倒没什么稀奇。可它还拥有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名字——在当地的方言里,斯昆德的字面意思就是“你的指头你这个傻瓜”。

    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实在是常见到了令人遗憾的地步,这里的第一批探险者来自温暖的“环海”地区,一行人刚抵达这片冷飕飕的穷乡僻壤就立刻着手填补地图上的空白之处。他们所采取的方法是拉住离自己最近的当地居民,指指远处的某个地方,抬高嗓门清晰地提问,然后把这个被弄得糊里糊涂的人所说的话全部记录下来。如此一来,以下这些古怪的地理学名词就在一代代的地图中获得了永生:不过是座山,不知道,啥?当然,还有你的指头你这个傻瓜。

    积雨云在奥尔斯昆拉霍德山巅聚集(在当地方言里,这名字的意思是“这个连山是什么都不懂的蠢货是谁啊”)。行李箱在一棵滴水的大树下找了个舒服点儿的位置,这棵树也挺想聊聊,不过没有成功。

    双花和灵思风展开了一场辩论。这场争论的焦点正坐在自己的蘑菇上,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他看上去像是个住在蘑菇里的人,这让双花心烦意乱。

    “那他为什么没戴一顶红帽子?”

    灵思风一阵迟疑,绝望地试图追踪双花的思想轨迹。

    最后他只能举手投降:“什么?”

    “他该戴着红色的帽子。”双花说,“还有,他肯定应该更干净些,还要有种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地精。”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瞧瞧他的胡子。”双花严厉地说,“奶酪长的胡子也比那强。”

    “你看,他只有六英寸高,还住在一朵蘑菇里。”灵思风咆哮道,“他当然是个该死的地精。”

    “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而已。”

    灵思风低头看了地精一眼。

    “失陪一下。”说着,他把双花拉到了空地的另一头。

    “听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假如他有十五尺高,说自己是个巨人,我们也只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不是吗?”

    “他也可能是个小妖怪。”双花满脸抗拒。

    灵思风回头看看那个小家伙,对方正专心致志地挖着鼻孔。

    “唉?”他说,“那又怎么样?地精、小妖怪、小精灵——有什么关系?”

    “不是小精灵。”双花坚定地予以否认,“小精灵穿的是各种绿色组合起来的衣服,戴的是尖帽子,头上还有像一节一节的天线那样的东东。我看过图片。”

    “在哪儿?”

    双花迟疑地望着自己的双脚,“我想书名是——呃,呃,呃。”

    “啊?叫什么来着?”

    这个小矮子突然对自己的手背产生了兴趣。

    “《小朋友们的花仙子》。”他嘟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