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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两河遗民 第二三三章 宗泽之逝


更新日期:2022-09-21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自古胡汉战争之成败进退,常与天气之寒冷炎热有关。塞外之胡耐冷不耐热,故女真勃兴以来,常在秋高草长、马肥人壮之时起兵,而收战果于三九寒冬——马性耐寒,女真人性亦耐寒,所以冬日作战,于汉人不利。

  但耐寒者多不耐热,就天时来说,汉人回击胡人的最佳天气莫过于夏天!与汉人一到寒冬更容易冻死冻伤一样,女真人一到夏天也更容易得病,他们在燕京一带时已觉那里的夏天太热,何况洛阳、山东?所以女真几次南下都是冬来春去,速战速决,没有一次是逾夏不还的。

  这个道理,不但宗翰、宗辅深知,宗泽、曹广弼也懂!所以中原的战事一拖到春末夏初,宗泽马上上书赵构请他下令全面反攻。这封奏章既动之以情理,又析之以兵势,认为女真兵将北归之心已切,眼下敌人在中原拖得一天便削弱一天,如果等金人不得已北归时尾随反攻,就算复不得三镇,也要收复这一年里丢掉的所有失土。奏疏中最让赵构不敢公开拒绝的仍然是那一条:迎二圣回朝,救祖宗兄长。

  奏疏既入,赵构暗中嫉恨,表面却不得不佯许,于是降诏决定还汴。诏书还未出朝廷,汪伯彦等人便反对起来,疾指宗泽不知兵机,是要陷君王于险地。于是朝廷公卿就在长江边上吵了起来,赵构自然得等他们吵出个结果来再行圣断,而这吵闹迟迟没有个结果,赵构的圣断自然也迟迟下不来。

  这时宗泽前后请赵构还都的奏请已有二十余本,本本没有下文,他忧愤成疾,积病已久,当这封抱怀最后希望的奏本再一次为黄、汪等宰执所抑,知道北伐一事再也无望,积累已深的大疾终于发作,背上疽发,一病不起。天下人听说,个个都骂黄潜善、汪伯彦奸佞误国,又都盼望皇上能早日识别忠奸。

  不过,在江南、湖广、四川等大部分地方的士民都还如此骂臣不骂君之时,北方却开始发出不同的声音。其中以山东的登州、河北的沧州最为严厉,这两个地方的士人竟然直指赵构一直不愿出兵,为的全是私心!黄潜善汪伯彦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全是赵构在他们背后撑腰!

  这时久经战乱的中原百姓已开始对宋室失去耐心,所以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一出现马上就流传开来,淮河以南的官吏虽然千方百计禁止此类言论,但远在江南的赵构仍然收到了一些风声。这日当他读到:“其为一己之私,竟弃祖宗基业、万千黎民而不顾,此非孟子所谓独夫耶?”文虽甚浅,但却直刺其心!当时他想也不想就把这篇文章撕成粉碎,更在怒中下令严办这等乱臣贼子!

  因为登州、沧州实际上都已非赵构所能控制,所以赵构这道命令一传出非但抓不到主犯,反而惹来了中原士子的极度反感,原本保持克制的上党士人也开始有人公开抱怨赵构“不能驱除胡马灭胡寇,只知防民之口杀贤良”!不但士林如此议论,各种对赵构大大不利的故事也通过说书人的口在民间传开,赵构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中兴之主”形象迅速坍塌,转身一变成了一个只知向金人俯首求和的侏儒皇帝!

  最后,连京师汴梁也开始出现这种论调。宗泽虽在病榻,想的仍是国家,知道无论赵构是否居心如此,这样的言论散播出去都会打击士气,于国于君、于情于势四不利,当下传令禁持此论。命令是传出去了,可回想一直以来赵构的所作所为,也很难说那些说书人就是在诬蔑。他想到自己在磁州阻止赵构前往金营为质的那一幕,忽然痛心疾首起来,捶胸道:“错了么!错了么!可是除了这样,又还有什么办法!总不成便任由胡马作践祖宗基业,任百姓陷身水火啊!”连咳几声,吐出血来。

  他的儿子宗颖见状大惊,慌忙上来护持。宗泽叹道:“如今酷暑已至,胡马已乏力难行……可惜啊,可恨啊!”说完昏昏睡去。

  汴梁的良医赶来,诊脉后向宗颖摇了摇头,委婉道出“请预备后事”之意。

  消息传出,文臣武将无不大惊,赵橘儿也慌忙赶来看视,宗泽在恍惚中听说公主驾临,还要起身,早被赵橘儿吩咐宗颖按住,泣道:“宗大人,你可得千万保重!否则这汴梁还有谁来守?这中原还有谁来护?”

  宗泽道:“公主放心,臣便是死了,这魂魄也要绕在这汴梁城门,不令胡马敢入!”又劝道:“然汴梁已非鸾驾可安之地,还请公主择日南巡,守土北伐,自有将士们为圣上、公主分忧。”

  赵橘儿听到这里,泪水中的双眼透出一丝坚强来,一字字道:“我不回去!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多我一个公主来殉葬也没什么!”

  宗泽长叹一声,不知如何劝,甚至不知应否劝。

  赵橘儿见宗泽精神越来越差,不敢阻他休息,退了出来,一出门忽闻橐橐声响,跟着地上跪满了腰杆挺直的武将!这些都是不计艰险以卫家国的血性汉子,这些日子以来却早为赵橘儿的勇敢所折服。

  赵橘儿与众多抗金英雄接触既久,此时已无一个少女的忸怩,左手拂去泪水,哽咽道:“宗大人此时想必还有事情吩咐你们,我不阻你们了,进去吧。”说完便转身离去。

  诸将领命,入内问疾,宗泽本已昏昏沉沉,见到他们忽然两眼一睁,精神一振,说道:“我无大病,只因二帝蒙尘日久,祖宗基业难复,故忧愤成疾耳。尔等能为我歼灭强敌,以成恢复之志,我虽死无恨!”

  诸将无不泪下,均道:“敢不尽死!”

  诸将出去以后,宗泽自知此病难起,命儿子宗颖代笔上表,再一次促请赵构还汴北伐。当晚风雨交加,宗泽与宗颖作临终之语,无一句言及家事。

  忽然一道雷电划过,雷光电闪中宗泽忽然坐起,满头白发如欲倒竖,宗颖要想扶父亲躺下,却又不敢打扰。

  宗泽吸气良久,忽然吟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蓦地语气转急,呼道:“渡河……渡河!渡河——”

  华元一六七九年,秋,七月,癸未朔,资政殿学士、东京留守、开封尹宗泽卒。而中原士民对宋室的最后一点期待亦随风散去。

  宗泽逝世以后,留下的是一个可死可活的局面:在内,汴梁兵将还团结在宗泽的余荫之中,对外,宗翰的兵势一时也还没从疲软中走出来,若宗泽的继任人能够延续他的政策则中原局势尚有可为。虽然宗泽死后汴梁城内再无一人有足够的威望来节制河东的曹广弼和山东的王师中,但他的儿子宗颖久在戎幕,素得士心,汴梁诸将都倾向于由他继承乃父之任。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赵构的朝廷动作神速,汴梁诸将“父职子代”的请求被赵构毫无余地地否决,并另派一个大臣杜充来代替宗泽。

  杜充到汴梁后干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不再承认两河义军的合法性。这一年多来宗泽之所以能够守住汴梁,依靠的就是化盗贼为兵将,但南宋朝廷对这些起身草莽的军队并不信任,如今杜充一来,非但未能对这些才被纳入宋军体系的义军恩威并施,反而颐指气使,极尽鄙夷之能事,甚至要求大部分人无条件解甲归田。所以杜充一来,聚集在汴梁的附近的数十万之众便由兵化盗,窜入中原、山东、淮北各地继续他们劫掠的营生。

  杜充干的第二件事,是加紧将中原各州县物资运往江南。汴梁的经济环境本已极度恶化,养军之资在宗泽去世时便只有三月之量,如今再将这所剩无几的家底大量运往江南无异是雪上加霜。汴梁的钱粮一旦枯竭,不但无法继续增筑防务工事,就是业已经形成的防御圈也无法维持。而随着治安与经济环境的恶化,商人对这个区域也日渐离弃。

  杜充干的第三件事,就是将汴梁的精兵强将陆续调往江南,同时促请楚国公主尽早南行。

  这三件事情一做下来,不但汴梁军在不到半月间便大受打击,连宗泽好容易促成的抗金军势也土崩瓦解。当初宗泽经营中原之时,两河地方豪强无不据形保势,这既大大限制了金军的活动能力,也可以作为宗泽举兵北伐时的响应。但如今宗泽未出师而卒,杜充所为尽反其道而行,天下有志之士无不失望,仍忠于宋室者陆续南渡,愿保家园者或瞩目于登州,或翘首于上党,汴梁这个中原战局的枢纽便不战而坏。

  本来宗翰的主力已经撤到河中,宗辅也退到大名府以北,这时听说宗泽已死无不大喜,决计发动第四次大规模南侵。主力仍分东西两路,准备会师于中原,又派娄室以偏师经营陕西,银术可屯太原,耶律余睹留云中。宗翰、宗辅兵锋所及千里披靡。在六七月间曾趁着酷暑步步进逼到沧州附近的刘锜,也被迫在三日之内后退二百余里,汴梁军民更是人心思变,再无有宗泽镇守时的淡定安稳。

  杜充听说金兵将至,骇然无计,只是日夜催促赵橘儿动身南下,赵橘儿无法推脱,温调羽道:“公主,如今的形势汴梁是留不得了!只是那江南也去不得!不如我们寻个空隙,易装出城,到东海泛舟去,莫做这劳什子公主了!”这时她身边还有何汉等人可用,心想这些人护送她们几个回汉部应该不成问题。

  但赵橘儿听了却摇头道:“姐姐,我现在的身份和当初不一样了,成千上万人盯着,走不掉的。”

  温调羽呆了呆,也知道赵橘儿说的有理:如今不但赵构在乎她,中原将士崇敬她,连宗翰宗辅都把她当作目标之一了。当下道:“那可如何是好!这杜充是个酒囊饭桶,可比不得宗大人!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坐困危城吧?难道真的要回江南么?”

  赵橘儿道:“汴梁是留不得了,但江南我也不愿意去。现在还有力量抗金的地方,一个是上党,一个是登州……”她沉吟片刻,说道:“姐姐,我们去登州吧,怎么说王师中和我也有一面之缘,看他对我的态度还算恭敬,或许可以在那里得到援护。”

  登州临近汉部,去登州温调羽倒也愿意,然而却颇为担心道:“可杜充不会让我们去的啊!”

  赵橘儿哼了一声道:“他拦得住我么?”

  温调羽道:“他手上有兵!”

  “兵?”赵橘儿道:“杜充是空手来接替宗大人的。眼下汴梁的兵将,未必会听他的话来为难我!”

  温调羽听得怔住了,望着赵橘儿发呆,赵橘儿见到问:“姐姐,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没,没什么。”温调羽叹道:“我只是忽然发现公主你真的长大了……”

  赵橘儿当下便派人去请胡安国等人来商议,道出自己希望前往登州助王师中守山东之意,胡安国道:“此事可行,只是需有大军护持才去得。”

  赵橘儿道:“宗颖将军、王宣将军都还没走,我想请胡大人去和他们说一说,问他们可愿意护送我前往登州。”

  胡安国欣然道:“老臣领命。”

  宗颖、王宣等将领对赵橘儿素来敬爱,近来又为杜充所抑,对远在江南的朝廷极为失望,所以胡安国一提此议将领都愿意冒着被朝廷严责的危险护送公主东行。

  当下胡安国拟奏表,代楚国公主向皇帝谢罪,又拟信告知曹广弼、王师中赵橘儿东行之事。第二日宗颖、王宣便率七千人拥护赵橘儿出城,杜充听说大惊,下令关闭城门,但被宗颖马上一喝,守城门的将士哪里还顾得上杜充的命令?杜充惊怒交加,命亲信武将领了数万大军追来,去了半日不见回音,杜充派人去催,不久便见那亲信将领狼狈逃了回来,原来那数万男儿被赵橘儿登车一呼尽数倒戈,都愿随公主前往山东与登州兵会师抗金去了。

  宗辅这时正与赵立、刘锜相持,听到消息派遣轻骑来袭,却被早有防备的王宣一一击退。汴梁军过兴仁府、济州,在兖州、沂州一带驻扎下来。宗颖奉了赵橘儿东渡胶水进入莱州淮子口,王宣等人则与赵立、刘锜会师阻挡金人。

  杨应麒听说此事惊喜交加,命王师中、陈正汇以招呼汉部军队的规格为这拨人马提供补给,汴梁军有了登州的接济之后,后勤便再不成问题,而登州兵得到这部分汴梁军的支援以后也大感轻松。

  这次陆续跟随赵橘儿东来的人多达十万以上,其中不少是官员、士人和汴梁的百姓,但宗颖、王宣等人所率领的直系部队也达三万多人,这部人马乃是汴梁军队的精华,另外还有四五万沿途来归的义军。

  汴梁军的到来让山东的防备大为充实,但汴梁一带却因此更为空虚,作为枢纽的汴梁失去了作用,上党、登州、陕西的兵力便分别被金军切割包围。按娄室的打算是先吃掉陕西;按银术可的打算是先吃掉上党;按宗辅的打算则是先瓦解山东兵马,然后顺势而下击溃南宋政权,最后再回过头来收拾河东、陕西。

  宗翰左右权衡,觉得曹广弼在上党已经站稳了脚跟,就算将隆德府团团围困,要攻陷这个险地所费的时间只怕比当初攻克太原还久。而山东虽有汴梁兵的加入,但客军初来,不仅骚扰在所难免,军事布置上的破绽也必然极多,打起来应该会比先打上党顺手,而且一旦取胜战略意义也会大得多!

  这时宗泽在中原的布局已完全被打乱,一旦宗翰与宗辅会师,如果汉部不增调兵马的话,山东能守多久实在难说。而山东的兵力一旦瓦解,不但南宋政权将完全暴露在金兵铁蹄底下,连汉部也将因此遭受断臂之伤!而上党更会成为一座孤城!

  “公美,你看打下这山东需要多久。”大同府城内,韩企先正与韩昉品茶。刘彦宗死后他便成为金国的汉儿宰相,全面负责起金军的后勤,眼下正是新官上任正得意的时期。

  韩昉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品茶还是在思索韩企先的问题,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睛笑道:“宗泽布下的棋局已破,宋人再难像半年前一样击此彼应,击彼此应。山东战场无论打多久,总之最后我们大金一定会赢。眼下二太子已逝,国相权倾朝野,国相既然得势,我们两个便有机会‘匡扶天下’了!”

  不久消息传来,不但宗翰和宗辅会师以后在山东战场连战皆捷,连隆德府也传来佳音,原来曹广弼失去了汴梁这个后援,再次陷入四面皆敌的困境,这时正在银术可的压力下不断收缩防线,眼下忠武军在隆德府的地盘已经十失其七了。

  韩企先接到捷报后大喜,笑眯眯对韩昉道:“公美所料不差,大事克成,或者就在年内了!只要山东一下,宋帝便无所遁形。等取了江淮,拔了上党,汉部的几个地盘便成为边角上一颗颗的小钉子。到时只要我们把海一禁,不出三年汉部必困,不出五年汉部必乱,十年之内可以不战而平!”

  韩昉笑道:“相爷说的是,说的是。”忽然望了望东北方向,若有所思。

  韩企先问道:“公美在想什么?”

  韩昉笑道:“我在想,到时候那个人也就没用了吧。”

  韩企先怔了一怔,明白过来,笑道:“那是自然。不过他毕竟有战功于我大金,又是驸马之亲,想来性命应该是可以保全的,只不过以往那般跋扈飞扬的脾气却要收敛收敛了。嘿嘿,别看他现在还神气活现的,等汉部一完,他照样要夹起尾巴做人!”

  韩昉笑道:“相爷还恨他几个月前来大同时的无礼么?”

  韩企先冷笑道:“这是自然!现在他对国相也不肯屈膝,但我敢说到时候他便是面对公美也得哈腰点头!”

  韩昉微笑道:“那我可不敢当。不管他有权无权,毕竟是个英雄。”

  韩企先冷笑道:“英雄?等大事一定便成狗熊了!”

  韩昉颔首道:“不错不错,大事未定之前,天知道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韩企先忽然打了个喷嚏,韩昉忙道:“相爷,天气转寒了,你如今身负重任,可得保重才好啊!”

  韩企先道:“我省得,我省得。”

  忽有官吏匆匆来报:被看管在云中城内的种去病一行,昨夜竟然偷空脱逃了!

  原来金军南侵以后种去病不但被隔离开来没法保护折彦冲,甚至连兵器马匹也被收缴,和折彦冲一样沦入被软禁的困局。

  韩企先大吃一惊,忙命人严加搜索,结果搜了半日没有消息,第二日才听到传闻,说有一群可疑的人朝着西北而去。韩企先心中郁郁,韩昉开解道:“这种去病不过一介小将,这帮人又无兵器马匹,成不了什么气候。这时往西北去,多半也是投奔他们的旧主萧铁奴,对大局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韩企先想想也对,从此便不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