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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更新日期:2022-04-23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这就是迎接她的一切,三年后,迎接她的桃李街3号。她真是个傻姑娘,她单是以为全世界都是静止的,只有自己在变,自己要变得好起来,然后再回到从前的环境里。以前她像是一个破坏了整体美观的零部件,而她所做的工作就是把自己从整体中拿出来,然后把自己修好,再放回去。可是璟一直不知道,那机器根本不会在原地等着。她所眷顾的一切,已经向着另外的方向走去,像是没有道别默默离家的孩子,全然不顾在暮色里她沙哑着嗓子唤着它的名字。

    那个下午小卓告诉了璟很多事。原来这几年里陆逸寒和曼一直在争执,频频吵架,而陆逸寒一直在忍耐和维系。这是璟能够想到的,因他那么地爱着曼。可是争执渐渐不再是因为一些琐细的小事,曼不断挑战着陆逸寒的忍耐力,终于,她要让陆逸寒忍耐她和别的男人勾结在一起了。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小卓问。

    璟茫然地摇摇头。

    “记得郑伯伯的吧?常来我们家的那个,爸爸最好的朋友。记得吧?”小卓努力地提示璟。璟当然记得。那个叫做郑鹏的人已经开始谢顶,脸上总是很多油,这种皮脂分泌过剩的特征泄漏了他欲望的泛滥。郑鹏是陆逸寒的朋友,原本常常和陆逸寒在画室交谈至深夜。那时璟还曾羡慕他们促膝长谈的那份默契和亲近,可是自从曼开了那间西餐厅,他便只是去曼那里了。这个人身份颇多,他与陆逸寒相熟因着古董赏鉴和拍卖的生意,而他筹办过舞蹈大赛,后来又开始做电视剧导演。想来,他最后的身份才是真正对曼构成诱惑的。

    郑鹏在筹办过舞蹈大赛之后,决定制作一个讲述舞蹈演员故事的电视剧。他说剧中的女二号是个成熟又不失活力、艳丽又不失端庄的女子,曼正合适,因此他想要邀请曼出演。曼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是真的吗,她将出演一个电视剧的女二号,美丽的舞蹈演员。曼立刻接受了邀请。他们每个夜晚都坐在“曼陀铃”畅谈剧本。于是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他们并没有因此感到羞耻。相反地,他们还要骗走陆逸寒的钱。郑鹏帮陆逸寒购进了一大批字画,那时因小卓生病,陆逸寒无暇分身,于是全权委托于他。因着他是陆逸寒最好的朋友,并且也是鉴定的行家。然而却是一批赝品,全都是一文不值的废物。陆逸寒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的公司破产了。不过璟猜想令他更加痛心的是,欺骗他的是他的挚友和钟爱的女子。

    璟听到曼的背叛,心中并不惊奇,因为她觉得曼从来都是这样的女子。然而事实上,那个时候璟并不完全了解曼。曼并非一味喜新厌旧的人。她对陆逸寒并非没有感情在,甚至后来曼再回头去看的时候,觉得陆逸寒大概是她这一生最爱的男子。曼一生与无数男子交往,每一次走近一个男人,便会觉得失望,在他们身上有着那样多的自私和贪欲。包括她死去的丈夫,亦是令她渐渐失望,曾经亦爱过,但是那爱终究被失望消磨没了,剩下的是十足的厌恶。所以曼对于男人不再有任何幻想,她只是愿意享受那段情浓的时光以及他们所给予她的物质。她以为陆逸寒亦不会例外。自来到桃李街3号的第一天,她便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不敢相信,所以每一天都过得有些心惊。直到后来看了璟的日记,她开始猜疑丛微仍旧和陆逸寒有往来,他们旧情未了。再后来曼偶然间代陆逸寒收到一封寄到桃李街3号的信,是丛微写的,信从美国寄来。丛微说,她想很快回来看他,并打算留在中国。信写得非常简单平淡。但在曼看来,却是无比心惊,骤然间感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在剧烈地震颤,好像顷刻间都会坍塌。

    于是她销毁了那封信,并开始给自己寻找一条妥当的退路。她并非不爱陆逸寒,只是她更爱自己,为了保护自己,她必须未雨绸缪。只怪这郑姓男子出现得恰是时候,又要圆了令她众人瞩目、光艳照人的梦。陆逸寒虽不是乏味的人,然而却是喜欢安静,终究不会理解曼的明星梦。曼亦不会懂得他的内心想着什么,也许他正在想念丛微,也许他正在想着抛弃自己……可是起先曼并没有想把事情做到如此决绝,她只是想以郑鹏为退路。然而曼却不知,郑鹏是个空有大话,实则无能的庸人。他对于陆逸寒的财产早有图谋。曼渐渐发现事情越闹越大,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最后亦只能随着那个男人走,因为所有财产都已在那个男人手中,陆逸寒已经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至此,作为诱饵的“女二号”的剧本不知下文,曼的明星梦再度破灭了。

    陆逸寒此后便开始酗酒。他夜晚常常坐在客厅里喝酒,一直喝到深夜,对着已经是雪花屏的电视发呆。或者开着放出冷飕飕爵士乐的音响,一个人站在窗户前面看外面。或者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机械地调着颜色,一遍一遍,凌乱地涂抹在画板上,然后把画布扯下来,抛弃,再调颜色……他亦不再和小卓一同吃饭。小卓给他留出来的饭菜他亦不吃,放在客厅的桌子上直至变了味道。有时忽然感到饥饿就在深夜起来站在厨房里嚼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面包片。不再做任何采购,如果不是小卓去,冰箱里必然空空如也。亦不再去照顾花园里的植物,看着它们凋零表情亦是毫无眷恋的冷漠。甚至,第一次,和人有了争吵,为了一件小事对来做工的钟点工大声训斥,最后把那人赶走了。就连他最疼爱的儿子小卓,他亦很少看他,仿佛活在一个完全只有自己的世界,自己和自己说话,安慰自己,却又厌恶自己,决心放弃自己,放任自己。自他的拍卖公司破产后,画廊也关掉了,几乎全部的时间都是这样消磨在家里。

    大约就是三天前,曼最后一次回来这里——自从她和那郑姓男子的事情被陆逸寒知道,陆逸寒破产之后,她就不再回桃李街3号。那天她回来取衣服搬行李。陆逸寒和她在房间里谈了很久,尽管她帮别人拿走了他的一切,他仍是无法恨她,还是竭力地挽留她。后来曼还是搬着箱子离开了。陆逸寒看着她走出大门,钻进那男人的车子——他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回来,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是这样的心灰意冷,那么多年的付出,最后仍是一场空枉。他目送她走了出去,门在他们之间半合着,他听到砰的声音,她关门走出了他的世界。

    璟轻轻地走进他的卧室。门半敞着。她想敲门的手放下了,那一刻璟百感交集——又见面了,亲爱的陆叔叔。

    陆逸寒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脸背向璟,朝着窗子。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汗衫,圆领,他露在外面的脖子显得很长。他又瘦了很多。应该有几天没有刮胡子了,但是始终觉得,他留起胡子亦不会难看,因为他那苍白的皮肤以及络腮胡子,有一种东欧人在寒冬天气里的气韵。他手旁的烟灰缸扎满了烟蒂,以前那么讨厌烟味的人终于也吸上了。璟慢慢地走过去,跪在他的椅子旁边,碰一碰他。他转过头,才看到是她:

    “你是小璟吗?”他蹙着的眉头打开了,嘴唇从胡子茬中间被动地牵着向上动了一下。

    “嗯。”璟点点头,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那双手是璟熟悉的,芦笋般清洁凉滑。

    “我差一点儿认不出你了啊!小璟,你完全变了一个人呢!我们——我们有三年没见了吧?”陆逸寒又惊又喜,他内心深处却还多着一种不安的震颤。眼前的女孩看起来竟然有些熟悉——她像极了多年前的丛微。多年以前那个拿着大箱子来投奔他的丛微。那时丛微亦是如此年轻,站在他的面前,满脸委屈。他曾经的心疼在看到璟的这一刻又都回来了。陆逸寒竟然有种想要拥抱住璟的冲动。

    “嗯。是三年。”此刻璟就跪坐在他的腿边,是这么近,甚至可以听到他起伏的呼吸,像是一种发不出声音的乐器,让人忧愁和焦虑。三年,多么长的三年,他们没有好好地单独相处。璟开始觉得自己不再那么拘谨。妈妈走了,她告诉自己。没有人会再干涉她和陆叔叔见面。璟,不要怕,她对自己说,落下了一行眼泪。

    “孩子,别哭。你瞧,陆叔叔都不认得你了。你真是越长越好看了,是个小美人了。”

    璟只是哭,把脸栖在他的手背上,眼泪弄湿了他的手指,他的衣袖。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的头:

    “你这三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可是陆叔叔觉得你变得好了。变成一个光彩夺目,让大家都羡慕的女孩子。陆叔叔领着小璟出去,多骄傲啊。”

    “不,我还不够好,”璟连连摇头,“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变得更好。我本来想晚些再回来看你,等我能够做出点什么成就来,可是我太想念你了,我忍不住要来看看你……”

    “傻孩子,搬回来吧。陆叔叔最需要的,不是小璟多么了不起,而是小璟在陆叔叔的身边,我们能天天见到。虽然我和你妈妈会离婚,可这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璟点点头。抬起头来看着他——璟好像从来没有用过这样放肆的眼神看着他。他的话鼓励了她,并且这想念亦太久了。璟问:

    “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吗?”

    “当然。陆叔叔只有你和小卓了。”

    “小璟一直都爱着陆叔叔,陆叔叔知道吗?”璟说出这句话,似乎并无任何障碍,亦没有感到后悔。仿佛一条光明大道,就在她的前面。

    “是吗,孩子?可是你还这么小,甚至都不懂得爱呢。”陆逸寒并无太多惊讶和尴尬,只是很耐心地想要抵挡回去。

    “是。我确定。陆叔叔是小璟从很小的时候就爱着的,这爱一直伴着她成长,一直到了今天。所以陆叔叔也是小璟长大后爱的第一个人。这样的地位,别人不可能取代。”

    “都是些傻话。谁说的呢,你那么年轻,最好的年华刚刚开始,可是陆叔叔,都已经是一个老头了。”

    “不是这样……你在拒绝我。你不喜欢我……”

    “不是这样,璟,陆叔叔很喜欢你。但是这有别于男女之间的喜欢。这个可能包含得更多一些。男女之间的喜欢,总是太霸道自私。”陆逸寒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小璟,你以后会遇到真正的爱人,那个时候,你回头再看,便会觉得现在你所谓的爱,并不是真的爱……”他说着,眼睛却触到璟绝望的眼神,便忽然止住了。他掉转头去,看着窗外的夜色。很久才又说:

    “去吧,小璟,太晚了,去睡觉吧。”

    这是璟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这是多么久之后他们可以第一次靠得那么近。璟站在那里,不肯离开。璟想肯定是那些许久以来一直被压在最底端的欲望忽然之间直冲上来,所以必须要求什么,即便那看起来是无理的,又是把自己逼上死路不留余地的。可是那一刻却是无畏而义无反顾,像是一个必然要完成的生命的过程。璟轻轻地问:

    “你要赶我走吗?”

    “不,不是这样,小璟。我不想让你将来再回头看的时候后悔,何况陆叔叔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又怎么照顾你呢?”陆逸寒恍若站在一片废墟里,想要挽留什么却又无能为力。他低下了头。在这间璟曾十分迷恋,充满幻想充满神秘感的房间里,一切都好像逼近静止了,只有寥寥的落在窗帘上的灯影,随着窗帘的摆动,像是盘旋的落叶。时间终于停住了它那残忍的飞奔的脚,而这是不是在给她一个契机?她一直疲于奔跑,只是一味地想着去赢取,去抓住,去持有。此刻有一只手伸向几乎不支的她,她不愿意再把它放过去。

    这个时候璟十九岁,尚未了解生活这条道路上,常常在拐角处潜伏着危险,它会出其不意地冲出来。她也不知道一无所有是多么可怕。她以为只要有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璟的手轻抚他的头发,看到了白色的发丝。他老了。她悄悄长大,却不自知。直到这么近地仔细看着他,才知道,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她钟爱的男人,他在这几年里,像是在渡人生最险恶最艰难的桥,而走到对岸,看过去,人生已走过了半程。璟触碰到他的脸颊

    ,那皮肤很凉,它在随着她的手指轻微地起伏。陆逸寒低下头去,他的安静像是一种沉郁的期待,她终于吻在他的脸颊上。

    哦,亲爱的璟,不要害怕,这是你一直要的,你这几年来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来走近他,并且永远留在他的身边,不是吗?这是璟身体里的声音在说话,很多年过去了,璟仍旧不能知道,那到底是捣蛋的魔鬼,还是赶过来帮助她的神?

    璟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白花花的影子。她很清楚,那是常常在她的幻觉中出现的陆叔叔和妈妈,就在这间房子里,身体的交缠,原来身体可以像藤蔓,甚至比藤蔓更加柔韧,而白色的光芒曾经灼伤了她的眼睛。

    璟也想起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和优弥说到了这些。她们两个懵懵懂懂地讨论着女孩儿的第一次,那该是美好的,疼痛的,飞翔的。她们曾经憧憬又害怕着。此刻璟就像被冲上海滩的贝壳,终于感到自己登上了岸。

    一幕幕就像是生满锈的齿轮,忽然之间,冲破了所有的蜘蛛网和灰尘,飞快地旋转起来。女孩亲吻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和垂下来的睫毛,他的胡子茬和他的鼻尖。在嘴唇将要触碰前的一刻,他推开了她。

    陆逸寒双手握住璟的双肩,把她和自己分开。璟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可能性她早已猜到。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因为这之间实在有太长的时间让她去幻想。所以,这一种,也在她的预料之内。可是在真的抵达的时候,她却还是那么难受。璟自始至终闭着眼睛。房间里有灯光,有拒绝了她的他,还有上一刻还在肆意妄为充满幻想的女孩。而她什么也不想看到,她只是觉得,忽然又要上路了,不能再留在这里。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拿出烟来抽。她仍旧跪坐在他的面前,不肯起来,宛如一个被抓住的小偷。她的确有罪,她冒犯了这高贵的爱,不是吗?

    “我不能,小璟。我不能这样做。在我的心里,你是最宝贝最特殊的一个,而这种独一无二的纯净,是我不想失去的。你懂吗?”

    “求你了,你可知道,要有多么大的勇气,才能让我这样做。我既然这样做了,就不可能退回原地……我以后会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怎么在这里住呢?”璟泪流满面,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难堪的时刻,可是却不想回头,不想就这样掉头灰溜溜地跑掉。

    “小璟乖,听话,这样也让陆叔叔为难。来,快起来吧。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把行李搬回来呢。”

    “不行的,就这样回去,以后再也没有办法面对陆叔叔了,不要这样让我走,好吗?”

    “不行。来,起来。陆叔叔要生气了。”

    “你让我留下来吧,我只是不想一个人睡在房间里。我肯定睡不着。我只是在这里和你说话,好不好?”

    陆逸寒不再说话,好似应允了。他们两个人便这样郁郁地坐着。这时璟已不再有希望,只是想,也许留下来呆上一段会能够把这种难堪消解掉。多么希望回到她刚进门的一刻,她一定不再冒险跨出这一步,让自己困在这里进退两难。

    然而事实上,直至后来璟更加成熟,更加了解自己的性格和感情,她才清楚地知道,那年的那个夜晚,那件事情的发生,是必然的。退回一千次,她亦会一千次那样做。那么不顾一切地冲向自己的所爱,完全是她的心性使然。她一直向前冲,像上了无数圈发条的玩具娃娃,过了终点线亦不知该停下来——这爱压抑了太久。

    璟把头靠在陆逸寒的手臂边,抽泣的声音逐渐平息。她就这样变得很安静乖顺,像一只栖在他脚边的猫咪,那么卑微那么眼巴巴地等待着他来宠爱。也许是太累了,坐了大半天的汽车,回到家,又没有吃一口东西,加之见到小卓和陆逸寒的兴奋以及刚才受挫的悲痛,她渐渐地睡去了。

    璟正睡得迷蒙,却感觉有人抱她起来。这似乎是在她此前的生命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抱起来,这该是怎样的疼爱。璟立刻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陆逸寒把她抱到了他的床上,他一边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一边说:

    “睡在地上怎么行?现在你好好睡吧,肯定累坏了……”

    璟知道他是要走出去,却再也没有办法留住他。她忽然又委屈又绝望,腾地一下把被子蒙在头上。她想,这样就可以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吧。大约觉得他应该走出去了,璟才慢慢把被子掀开,露出半个脸,忽然就看到,他还站在床边,正看着她。

    “为什么没有走?”璟惊奇地问。

    “这样的夜晚很熟悉。你也很熟悉,小璟。”陆逸寒温柔地说。这是陆逸寒有些情不自禁冲口而出的话。他在抱着她看着她的时候,便又想起了丛微。很多年前好似发生过相似的一幕。虽然他肯定,这不会相同,但是当再次逼近从前熟悉又亲切的一幕时,他还是感到了温暖。这温暖,在这样一个时候,在他心爱的女人刚刚背叛,在他财产尽失的时刻,显得格外重要。因此他竟然有些失态地沉溺于此。

    “为什么会熟悉呢……”这把璟弄糊涂了。

    “没什么。小璟的爱很让陆叔叔感动,”陆逸寒立刻回过神来,“陆叔叔留下陪着你,可是你要赶快睡觉,不许胡思乱想,知道吗?”他说着就绕到床的那一边,然后躺上去,背向璟。

    璟翻过身去,从后面拍拍他:

    “你会不会从此以后都躲着我?”

    “怎么会,如果那样,我就不会留下来陪着你了。”

    “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讨厌我?”

    “怎么会,小璟在陆叔叔的心里,永远是最值得珍惜,最宝贵的。”

    “为什么?因为我是妈妈的女儿吗?”

    “当然不是。因为小璟本来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那你说说看,怎么不同了?”璟从小就有咄咄逼人,喜欢撒娇的一面,只是很少有机会表现。

    “你很勇敢,即便是在自己很不好的情况下,也能反败为胜。当初把你送走,并不是因为什么日记。你和妈妈不和,这个我早已知道,而你对陆叔叔的依恋,我也能看出。所以并不会觉得那是什么大的罪过。我把你送走,是我的确下不了狠心阻止你吃东西,甚至把你关起来不让你在半夜走去厨房。这些,我都做不到。可是也不能继续纵容你,好多年,病都没有好。你其实天生坚忍顽强,一定可以站起来。所以我决定把你送到寄宿学校。我当时也想了很久。真的很害怕你再和同学不和,他们对你不好,令你内心更加痛苦。可是我觉得那总比让你在家里继续呆下去,越来越自闭的好。所以还是决定让你去试试。如果你不能适应,亦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会把你再接回来。”

    他转过身来和璟对视,眼瞳如深亮的潭水。璟靠过去,头枕在他的手臂上。他又说:

    “可是你不见我,令我很伤心。我曾以为离开家的难受令你更自闭了,正想着怎么来改变这种情况,你却写了信给我,托小卓交给我。我看了信,你说,你想用一段时间来证明,你可以变得像丛微一样出色,令我能够喜欢你。我觉得这话很好笑,但是却又有你的力量在里面,让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只是这代价有些沉重,陆叔叔是多么想见到你啊。”

    璟以为身体里面的眼泪都已经流光了,可是它又不绝地涌出来。他用手指轻轻地帮她拭去脸上的泪,又说:

    “后来呢,我就通过你给我的信,还有——你知道吗?你和小卓交换日记的那个本子,我也有一份。你没有想到吧?是因为我跟小卓要来去复印了一份。所以我知道你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就是这么看着你,一点点强大起来。我看着日记,常常特别感动,觉得我的小璟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孩子。你的文章,我也很喜欢。尤其是写爸爸和小面人的那篇。”

    “啊,原来是你把它投到报社去的……”璟终于明白,原来不是优弥。

    “嗯。所以你说陆叔叔不知道你哪里不同,怎么会呢。你和我的女儿没什么分别,所以我会认真地看着你每一步成长。我为你感到骄傲。”陆逸寒说。

    陆逸寒亦感到了久违的温暖。对于璟,他的确不知付出了多少爱。他对她像是对亲生女儿一样地宠溺,希望她能够得到最好的教育,最健康地成长。而此刻,他发现,璟已经长得这样大了。不再是那个在紫色日记本上写着懵懵懂懂爱情的小丫头。她已经变成一个丰盛的女子,是这样引人入胜。他想,这样的女孩会有很多人爱慕吧?就像当年的丛微。而她对自己的那份爱竟然还在,令他吃惊,却不知是喜是忧。他原本以为,这爱只是小女孩霎时间的冲动,待到这段萌动的岁月过去,便也消散了。但其实他亦知道并非都是如此。丛微不是,现在璟亦不是。他遇到的女孩,都是这样坚决果敢。

    “你希望我成为作家,像丛微一样吗?”璟忽然问。

    “唔,陆叔叔只能说,希望你做你最喜欢做的事情,其他的都是命运的事,不必为未来过于担心。”

    “那我可以不离开陆叔叔吗?”

    “当然,陆叔叔也舍不得小璟。你明天就搬回来住,我们三个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

    “好!一言为定。”璟钻到陆逸寒的怀里说。

    那个夜晚仍旧保持了它的纯洁静谧。璟很快睡着了,她好像从未睡得这样香甜。以前经历了太多个噩梦接踵的日子,而这一夜她心里想着陆逸寒,手里还攥着陆逸寒的衣襟呢,噩梦怎能不远离?

    日后想起,璟要感谢陆逸寒,他是不是在努力使自己留在她身上的印记浅一些呢?

    这一次,以及她初潮那天,璟都一直记得。因为这两次,璟能感到她和他是如此靠近。他的娇宠让她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小姑娘,花儿一样被呵护着。璟的生命里充满粗糙和荒凉的风沙,她不像大多数女孩那样视娇宠为寻常,对她而言,这是细腻沙滩上璀璨的珍珠。所以,这仅有的两次就足以让她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