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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四)


更新日期:2021-11-11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李旭素来喜欢用带领骑兵风驰电掣,但近两年随着博陵军大小战事不断,马匹的缺口越来越大。如果将霫族诸部纳入麾下,则等于给博陵军在塞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养马场。每年秋天都会有数以千计的良马供应。而博陵方面所需要提供的,只是一个口头上的保护承诺罢了。在攻破长城防线之前,阿史那家族未必愿意分兵去收拾诸霫部落这种疥癣之痒。若是阿史那家族在长城下铩羽而归,突厥人肯定元气大伤,更没力量去跟诸霫部落为难。

  反复比较其中利害,旭子不仅对舍脱沙哥等人的提议怦然心动。刚要点头答应下来,背后却传来了几声极其轻微咳嗽。

  在李旭和舍脱沙哥等人喝得酒酣耳热的同时,行军长史方延年和侍卫营统领周大牛几个一直按剑肃立。他们听不懂座中长老和自家主帅那抑扬顿挫的突厥话,但能从众人脸上的表情中判断出,和议基本已经达成了。

  有关谈判的目标和底限都是众将在退兵之后抓紧时间探讨过的,所以方延年不担心自家主帅吃亏上当。他担心的是奸猾成性的霫族长老们会趁机提一些看似对博陵军有好处,却于背地里隐藏着陷阱的要求。而诸位长老突然来到李旭面前长跪不起的行为,更令方延年心里充满了警惕。“跪着做什么?耍无赖么?如果磕几个头就能赚到天大的便宜,我反过来给你们磕头好了?”

  周大牛的想法则简单得多。在他看来,诸长老突然向李旭跪拜,和自己当年在街头做混混的行为大有类似之处。无非是打输了架,赶紧拜对方做老大。然后借着老大的声威,在其他混混面前就可以耀武扬威。

  但老大的声望是不能白借的,至少四季的供奉和逢年过节的孝敬不能少。所以有人上门拜老大时,被拜者一定要沉得住气。即便心里再欢喜,脸上也要拿出些老大的架子来,不能让人白白占了便宜去。

  二人只是想让自家主帅做决定时谨慎些,所以咳嗽声很轻,。听在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等人耳朵里,却如同半空中接连打了好几个霹雳。他们之所以这么快就决定推旭子为霫族诸部的大可汗,并非只为了一个银狼侍卫的传说,也不是因为李旭虎躯一震,王霸之气扑面的缘故。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的确在心里打着扯大旗做虎皮的盘算。草原上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传统,可千百年来,类似的情况却一点儿也不比中原少。以他们两人对旭子脾气秉性的了解,认定对方即便做了霫族诸部的大可汗,未必有时间到草原上发号施令。而他们两个凭借跟旭子的“良好”交情和拥立之功,完全可以代替未来的大可汗“管理“其下各个部族。至于哪些命令是大可汗亲口发布的,哪些命令是他们代替大可汗发布的,相信以月牙湖到长城之间的距离,没有人会千里迢迢去追查究竟!

  谁料想,未来的大可汗本人没看出这拥戴背后的诸多盘算,两个不懂突厥话的亲卫却横生枝节。万一他们把牛膀胱戳破了,惹得附离大人不快,将已经达成了协议也推翻掉。众老天鹅们过后还不被族人们拔光了羽毛,倒挂于高杆之上么?

  想到这些,不待李旭开口,舍脱沙哥与必识那弥叶两个赶紧补充。“其实,其实族中规矩都是大可汗与各部长老们商议后制定的。如果附离大人愿意接受我等的拥戴,尽可以将规矩中您老认为不合理的地方改一改!”

  “是啊,是啊,头鹅翅膀刮起的风,托着大伙的羽翼向前飞。头鹅指明方向,群鹅只会追随!”野力拔比奇唯恐万一李旭不愿意接受众人的拥戴,让天鹅王冠落在必识部的人手里,跟在后边许诺。

  “长着翅膀的狼王啊,请你接受白天鹅子孙的忠诚。只有追随在您的身后,我等才有飞跃雪山的勇气……”其他几部长老也各有打算,互相看了看,呜咽着唱了起来。

  见长老们态度如此,李旭反而不着急接任霫族大可汗的虚职了。他最大的弱点便是心肠软,对于讨价还价方面,却是从小跟在父亲和舅舅身后做生意培养出来的天分。既然认定了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妨就把价格谈的仔细些。尽量不把长老们重新逼到绝路上,至少也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这个未来的大可汗好糊弄。

  所以,李旭先将长老们一个挨一个搀扶起来,让他们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好。然后一边与对方喝酒吃肉,一边详细询问霫族诸部的日常政务运作方式。大可汗都要管什么?有什么特权?若是有人故意不听出大可汗号令,就像当年苏啜西尔那样,十三大部准备怎么做?以及成为大可汗后,诸霫部落的武士肯不肯听从自己驱策?大可汗有没有权力任免麾下某个部落的埃斤,等等,诸如此类,统统问了个清楚。

  十三大部的长老们事先没做过准备,所以想统一口径也来不及。只能实话实说,将当前霫族诸部的政令框架一一汇报。其具体结构不像中原朝廷那样复杂,但也绝不是像先前那弥叶长老所说的那样,大可汗绝不插手各部运作。只是因为部落们彼此之间都有一段距离,所以大可汗对下属埃斤的羁縻力度比中原的皇帝对地方官员的羁縻力度弱得多,并且很少过问埃斤职位更替的事情而已。其他的诸如日常税赋,战时出兵、出粮等,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

  待把一切了解清楚后,李旭想了想,大声说道:“你们原来的习俗我不会干涉太多。但我发到各部的命令,必须原样执行。平时,除了我任命的梅禄外,其他人不得代替我发布政令。而谁来做梅禄,必须由我指定,诸部无权否干涉。否则,这大可汗我决不会做!”

  他先用突厥话说了一遍,然后又刻意用中原话重复了一遍。知道面前的长老们和背后的弟兄们都没异议了,才接着进行下一条议题。

  第二条议题是,参照先前达成的协议,这回中原与阿史那家族的战争,诸部可以作壁上观。但将来李旭与其他人交手,无论对方实力多么强大,霫族诸部都必须按照规矩出兵出力。当然,缴获的战利品,李旭也会按出力大小分配,不会让部族武士们空手而归。

  “附离大人即为头鹅,我等绝不敢敷衍您的号令。”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人互相看了看,点头答应。

  第三条议题,是为了增加大可汗对各部的约束力。旭子根据自己在苏啜部的经验,微笑着提出,“照老规矩,各部埃斤还是世代相传,兄终弟及。但如果哪位勇士为大可汗立下的战功,大可汗有权力任命他做新的长老!”

  如此,各部独力性将慢慢被消弱,大可汗的权力会逐渐得到增强。待部落中支持大可汗的长老占据了多数后,即便偶尔某个部落出现苏啜西尔那样的豪杰,也很难再导致新的纷争了。

  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都是过来人,知道李旭是在提防大伙像当年架空史力拔汗一样架空他。咧了咧嘴,勉强将这条答应了下来。

  “代替我处理日常政务的梅禄分为左右两个,只有两个梅禄意见一致时,政令才可以下达。第一任左梅禄就由舍脱沙哥担任,必识那弥叶长老做右梅禄。遇到与其他部落开战、报复等大事,必须得到我的同意后,诸部才可以统一行动!如果哪个部落受到了梅禄的欺负或者不公正对待,可以到我的军帐告状。证据属实的话,我会主持公道,废黜该梅禄。凡被我废黜者,部落里也不能再让他担任长老。”

  如果将这条也答应下来,就意味着李旭已经接下大可汗的王冠。霫族各部从此就成为附离大人的追随者,并永远受其保护。同时,各部也会失去很多自由,丢弃一部分传统,将来的前景难以预料。

  众长老们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和悲凉。如果不接受这些条件呢?恐怕十三头大天鹅回到月牙湖畔后,很快就会为了一顶王冠打个白羽乱飞。再想想临近的突厥、契丹等部落的威胁,长老们把心一横,举着酒盏再度跪倒于李旭面前。

  “长着翅膀的银狼王啊,您的睿智和勇敢无人能及。草原上将传遍您的威名,白天鹅的子孙世代追随于您的羽翼之后……”当天,带着一点点悲凉味道的牧歌声从霫族北返的队伍中传出来,顺着风传穿越远。

  “长着翅膀的银狼王重现在草原之上,违背他命令的人,必将受到长生天的抛弃。”与霫族诸部北返的同时,另一个恐怖的预言开始在草原上广为流传。

  传说中,那匹银狼有三个脑袋,六双翅膀。随时会从天空中扑下来,将冒犯他的人开肠破肚。

  望着长龙般远去的队伍,周大牛等人心头不仅涌上一股恍然如梦的感觉。队伍中还能骑在马上的男人至少在一万以上,并且个个高大硕壮。但他们却连回过头向流花河对岸完全由步卒组成的博陵军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顾唱着悲凉的长调走向茫茫旷野……

  对手与其说是被打败的,不如说是被吓败的。如果他们遭到袭击时,能够依据营垒奋力自保,只需坚持上一整天的时间,博陵军就会被闻讯赶来的其他游牧部落武士团团围困住。但霫族男人们的作战意志远远配不上他们健硕的身体,他们不但迅速选择了投降,而且在过后根本不仔细追究敌人到底有多大实力。

  如果那些精明的长老们稍为留神,就能看出即便是陪同李旭到部落中谈判的侍卫,走路的模样都有些趔趄。在杀入部落营地之前,博陵精锐已经连续翻越了两座高山,又在流花河上游兜了个圈子。如果不是看在李将军亲自挥舞着黑刀冲上了第一线,弟兄几乎都没有力气举起兵器……

  可就是这样一支远道而来的疲敝之师,从精神上彻底击垮了南下的霫族部落。随着这些牧人北返的脚步,草原上将有无数试图跟在阿史那家族背后拣便宜的小部落开始犹豫。连与突厥人最亲近的霫族都背叛了骨托鲁汗,这次南下还有胜利的希望么?既然没有便宜可占,大伙又何必让部族中的勇士白白送死?

  “没想到他们如此懦弱!”站在李旭身边的时德方低声叹息。起初,他根本不看好博陵军此番主动出击的结果。而现在,他却跟大多数将士们一样,对即将爆发的恶战信心十足。有李将军在,大伙可能输掉么?谁比他更熟悉草原上的规矩?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将军作为曾经与部族武士并肩作战者,又在中原战场历练了这么久,对敌我双方的了解肯定比阿史那骨托鲁强得多!

  “早知道这样,不如让他们把牛羊畜生多留下一些来!”站在李旭另一侧的张江也有些懊悔。他懊悔于自己再次高估了敌人的实力。从事后诸葛的角度,他觉得大伙于凌晨疲惫之中商议出来的和谈目标实在过于谨慎了。既然对方连推举李将军做大可汗的让步都肯做,要求他们缴纳些牛羊做战利品,他们应该也不敢不答应。这样,博陵军此番出击就能满载而归,对防守在长城上的联军弟兄的士气,也会是一个很大的鼓励。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咱们要是留了牛羊畜生,他们就会有人饿死。”与张江等人的意见相反,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周大牛却心怀慈悲。“人到绝路都会拼命。况且咱们杆了牛羊,就不能翻山。万一被突厥狼骑从背后缀上,又是个大麻烦!”

  “就这样的狼骑?”时德方忍不住冷笑。他目睹了昨夜偷袭战的全过程,与他事先的设想大相径庭。以前通过各种各样的谣传以及李旭的谨慎态度,使得他认为塞上狼骑一定战力强悍,至少和博陵军骑兵可以相提并论。但现在看来,所谓草原上的骑兵不过尔尔。他们的确是骑在马上,的确擅长操控牲畜,却无法称之为士兵。闻鼓而进,闻金而退,互为支援,死不旋踵,这些博陵军日常训练中一再强调的东西,部族武士们一条都没做到。他们当中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却总是不顾号令,毫无组织地冲上前来无谓地送死。一队训练有素的博陵士卒,至少可以击败三百名这样的勇士。以此类推,眼下大伙身边这一万五千博陵精锐,遇到五万塞上骑兵也未必会输…

  “这些不是狼骑。部族主力都不在这里。相比于中原而言,这些人只能算普通百姓!”目送霫族部众离开的李旭笑着回过头,低声解释。通过一场伤亡不大的偷袭战彻底砍掉骨托鲁的一根手指,这样的结果让他自己也非常满意。但大伙却不能因此而起了轻敌之心,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大将军说,他们,他们只能算农夫?”听了李旭的话,时德方迟疑着着问。

  “的确如此,草原上的孩子会走路时就开始学着骑马,十几岁便能纵马引弓者比比皆是!”李旭点点头,低声回应。“咱们的孩子学着种地时,他们学着骑马。咱们的孩子学着礼仪时,他们的孩子学着劫掠……”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慢慢放低。中原人和草原上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所以当他们生活的地域出现重叠时,难免就会有冲突的发生。从小就被教育着谦良恭让的孩子,乍一遇到被教育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的孩子,肯定会吃大亏。

  但中原人的坚韧与协作能力也是草原牧人无法比的。他们会一点点在挫折中吸取教训,然后用漫长的时间来壮大自己,互相扶持着,将牧人赶离自己的家园。

  而草原牧人们遭受挫折后,往往会选择逃避。他们喜欢用未知的力量来解释失败,就像这次,他们将自己看成了长生天的使者。

  为了瓦解骨托鲁麾下的联军,旭子刻意没有纠正舍脱沙哥等人对自己的误会。生有翅膀的银狼王,这个称号他很喜欢。对于讲究弱肉强食的部族武士来说,越是强大神秘的力量,越会令他们丧失作战意志。

  “但他们却不懂得齐心协力,也没韧性!”时德方不愿意李旭过于涨敌人威风,小声辩解。“大将军轻松就击败了他们。并且让他们彻底臣服。以后咱们六郡对于霫族来说就是天朝上邦,处处都高他们一头!”

  “大将军今后就是他们的大汗!十三部的共主!”提到霫族长老们的选择,方延年等人也是满脸自豪。能带着四十几人直闯对方大营,并令敌军作出舍弃自家原来首领,改投于其麾下的,古往今来,也就是骠骑大将军李旭一个人。即便是数百年前封狼居胥的那位骠骑大将军,也只是把威名植在山川上,而不是根植于草原牧人的心中。

  “今后咱们打败哪个部落,都要照此处理,让他们都推举李将军做大汗!”周大牛仍旧沉浸在敌营之行的兴奋中,笑着提议。

  “那得有个汗名,叫仲坚大汗可不成!”时德方笑着凑趣。没能辅佐李旭在中原问鼎逐鹿,作为谋臣的他非常不甘。现在,刚好能通过征服草原部族来弥补。

  “还用找么,就叫附离大汗!反正他们都称大将军为附离!”方延年顺着时德方的话题延伸。跟着李旭身边与舍脱沙哥等长老谈判时,他总是听见对方以非常恭敬的口吻提及“附离”两个字眼。过后自己跟通晓突厥话的向导询问了,才知道“附离”在突厥话中是“狼”的意思。而长着翅膀的银狼王,则是牧人送给李将军的名号。既然这个名号在草原上如此响亮,何不将其彻底利用起来。

  “对,就叫附离大汗!”众将领哄笑着响应。草原上,拥有五百部众的人都可以自称为汗,李旭目前拥有六郡的封地,数万部属,叫个可汗理所当然。

  见大伙笑得愉快,旭子也不忍扫了众人的兴。“附离汗可不行,突厥人称汗,会在名头前加一长串东西,有时是山川河流,有时是功绩……”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又低沉下去。自从那年离开之后,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舍脱沙哥等人面前。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亲手夺取了苏啜附离的可汗之位。

  虽然对于旭子本身而言,这个汗位如同鸡肋一般,可有可无。但对于苏啜附离而言,却是他们部落挣扎了很多年,牺牲了很多东西,才换回来的一点点回报。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轮回吧,老天刻意安排的轮回。跟舍脱沙哥等人谈了近一个时辰长生天,旭子的思维也多少受了些影响。

  “如果长生天这些年来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会怎样看待自己今天的作为。是夸赞自己机智善良,还是以牧人的思维方式笑自己不够狠辣?如果陶阔脱丝呢,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怎么想?!”猛然,一个美丽的身影又在他眼前一闪。然后迅速模糊。上次两人重逢时,陶阔脱丝为了避免让阿史那骨托鲁误会,刻意保持了与自己的距离。而自己当时也没觉得对方那样做有什么不妥。可这次不同了,这次自己要和她的丈夫拼个你死我活……

  无论如何,旭子知道自己不会退让。背后就是家园,无论为了谁,什么理由,他都没有退让的余地。

  在流花河南岸休息了一日后,李旭带领麾下将士拔营回返。鉴于阿史那骨托鲁一时半会儿未必能追上来,所以博陵将士选择了另一条相对平坦的道路。沿途中又遇到了两股急于冲入中原抢劫的牧人,张江和周大牛各带一队悍卒迎上去,不到半日功夫,便将部族武士们打得溃不成军。战败的武士们策马远遁,众将士望着远去的烟尘大笑,也不认真去追。

  如此一来,博陵军上下对突厥狼骑的战斗力愈发瞧不上。都道“骨托鲁小汗有种便来,到了长城脚下,大伙定叫他有来无回!”

  而牧人们心中对李旭却愈发敬畏,多次转述之后,将圣狼侍卫的谣言越传越真。

  第二日下午,大伙又在一座无名高山的转角处挡住正在北返的霫族骑兵。虽然此时霫族武士们已经接到了各部长老遣人用快马送来的命令,知道博陵军与自己不再是敌人。当看到突然出现在山坡上的中原精锐后,还是被吓了一跳。

  舍脱部的哥撒那看了看必识部的侯曲利,二人咧了咧嘴巴,将目光又同时投向苏啜部的阿斯蓝,从对方的目光中,他们都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诧。在接到长老们的命令后,三人都非常不情愿。特别是苏啜部的阿思蓝,若不是考虑到自家后路随时可能被李旭切断的风险,甚至想调遣本族武士挟裹着其他部落的英杰继续南进。当看到了博陵将士后,三人终于明白长老们的决断是多么的正确。老狐狸们并非被李旭的虚名给吓破了胆,他们是清清楚楚看明白了中原的实力。

  对手并不像苏啜附离和阿史那骨托鲁二人所说的那样不堪一击。他们富有,但绝不软弱。就在不远处猎猎飘舞的战旗下,随便一个中原儿郎拉出来,身手都不会比霫族武士差。特别是中原儿郎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气质,那种有我无敌的气质。哪里是来自一个内部纷争不断的垂老部落,分明来自一个百战百胜的强大民族。

  这个民族不可能轻易被击败。打了这么多年仗,阿思蓝对敌人的强弱程度几乎能做到一望而知。他忽然开始为自己部族的命运而担心起来,据他所知,苏啜附离并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如果苏啜附离得知其他霫族部落已经改奉李旭为大汗的消息,肯定要用尽一切手段试图将失去的汗位夺回。那时,苏啜部与必识部、舍脱部,还有其他散落于月牙湖附近的白天鹅的子孙们将进行一场恶战,而届时李旭只要将山坡上那些武士派遣一半到草原上,便足以让苏啜部万劫不复。

  ‘如果我现在趁人不备射杀了他……’一个阴冷的想法突然涌入阿思蓝的心头。那样,苏啜部所面临的劫难将轻一些,白天鹅的子孙也许不用再自相残杀。但那有可能么?阿思蓝记得多年前,附离(李旭)的射艺已经不逊于自己,况且自从附离从山坡上出现后,哥撒那与侯曲利两个就有意无意地在遮挡自己的视线。

  两个小狐狸和他们的父辈一样狡猾!苏啜阿思蓝在心底苦笑。他理解必识侯曲利和舍脱哥撒那的想法,霫族各部骑兵只有四千三百多人,而山坡上严阵以待的中原儿郎足有一万五千。如果自己真的射杀了李旭,恐怕身边这四千部族武士没一个能活着走出山谷。

  可如果不杀了他……阿思蓝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凉。他的儿子与阿史那却隅的女儿早有婚约。陶阔脱丝的丈夫就是阿史那骨托鲁,除了麾下的两千武士外,苏啜部的其余部众都以贵宾的身份与骨托鲁的嫡系部众走在一起…….

  就在他再一次颤抖着试图将手伸向马鞍旁的角弓时,舍脱哥撒那与必识侯曲利二人突然让开了。他们两个不再试图阻挡阿思蓝的任何行为,而是策马直奔对面而去。阿思蓝微微一愣,旋即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壮汉拎着数个皮口袋,踏着阳光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兄弟临行前请喝了这袋子马奶酒,你我也许今后很难再相见啊,每逢春来,温暖却像酒浆一样淌过心头…….”

  那个壮汉用精确的霫族语言,唱着霫族人为朋友送别的长调,毫厘不差。

  仿佛有万丈寒冰在心头轰然而倒。阿思蓝清楚地记得,当年在月牙湖畔,是自己、杜尔和陶阔脱丝三人,一字一句地教会了汉人少年这首长歌。如今,那个少年脸上已经长满了胡须,但唱歌的腔调,走路的神态,却丝毫没变。

  那是他的好朋友,曾经生死与共的好朋友。正从万马军中向他走过来,腰间没有刀,背后也没有弓。

  已经不需要再犹豫。不知不觉眼中溢满了泪水的阿斯兰策马冲了出去,边冲,边自腰间解下横刀,丢弃在地上。边冲,边从马鞍旁解下角弓,抛于枯草丛内。此时,他不需要弓,也不需要刀,只需要一个拥抱和一袋马奶酒,便可与兄弟化解一切仇怨。

  “附离!”“附离!”舍脱哥撒那与必识侯曲利两个飞身下马,紧跟着是苏啜阿思蓝。三人废话不说,直接从李旭手中抢过一袋子酒,解开袋口皮绳,仰面便向嘴里倒。李旭剩余酒袋全部扔在地上,然后拎出其中最鼓的一个,鲸吞虹吸。

  须臾之间,四个装马奶的袋子都瘪了下去。哥撒那、侯曲利、阿斯蓝和李旭互相笑了笑,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四人都不再是当年模样,但很多感觉却与当年一样清晰。“附离,你…….”哥撒那想问对方从何而来,但想想自己的老巢刚被人家抄过,现在问未免太刹风景,憨笑着闭上了嘴巴。

  “附离…….”阿思蓝心中也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说。笑了几声,伸手去摸第二袋马奶酒。

  “呵呵呵呵!”四个人的手几乎不约而同地摸到了酒袋旁,笑着解开皮绳子,弟兄们的注视下开怀痛饮。

  那些马奶酒都是霫族各部北返前,特意留下来献给李旭的,味道极其甘冽。阿思蓝等人喝了一袋又一袋,直到周大牛等人第三次在李旭的示意下送来新的酒袋子,才意犹未尽的长叹了一声,放慢了动作。

  “这是几个袋子上有我们部落的标记!”放下酒袋后,必识侯曲利指着脚边的空皮口袋,笑着说道。

  “那弥叶长老送我的,他说霫族诸部都会酿马奶,唯有必识部的方可称为酒。”李旭毫不遮掩,坦然承认酒的来历。

  “若论缝制东西的手艺,却要首推我们舍脱部!”仿佛表功一般,哥撒那笑着插言。此刻在众人脚边,有几个装酒的皮袋子边角上都缀有细细皮穗,做工极为精美,依哥撒那所言,想必就是出自舍脱部了。

  按照长老们的决定,李旭已经是霫族诸部的共主。所以各部才拿自己所拥有最好的物品送于大汗做礼物。但轮到阿思蓝说话时,他的地位却有些尴尬。

  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等人公推李旭为汗时,并没有征求苏啜部的意见。此刻阿思蓝虽然是苏啜部中地位仅次于苏啜附离的第二人物,却不拥有长老们才具备的对部落命运的决策权。因此他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沉吟半晌,才皱着眉头问了一句,“附离,你到底要干什么?”

  仿佛早预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李旭笑着摇头,“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我不得不做。阿思蓝大哥,如果有朝一日我带领士卒杀到苏啜部的营寨门口,你策马避开,任由我进去杀人放火么?”

  “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阿思蓝正色回答。看看李旭身后那一万五千不动如山的儿郎,再回头看看自己身后四千多各怀心事的部族武士,他知道那一天也许不会太远了。阿史那骨托鲁和苏啜附离二人攻不破由李旭驻守的长城。那道长城他昨天刚刚见到过,不知道从那里开始,也不知道从哪里结束。汉人将长城筑在了群山之巅,而苏啜部呢,当敌人杀来时,苏啜部有城墙可依么?

  “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想到这儿,阿思蓝继续强调。骨托鲁和苏啜附离都不是李旭的对手,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失败者必然要受到成倍的报复。届时,李旭身后的中原武士,还有侯曲利、哥撒那都会杀到苏啜部门前来。这是苏啜部必须付出的代价,当年他们为了讨好阿史那家族而设计赶走了银狼侍卫,他们必须要接受长生天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