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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更新日期:2021-08-04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江南古都金陵城,碧空暮色。

  兵部尚书府,守望苑。夕照里的尚轩,身躯更见高大魁梧,他手中拈着一枝蔷薇,微眯双眼听着师爷的低语。寒光从他眼缝中逼射出来,师爷吓得不敢抬头。

  那么说,岳清浊他们是真的死了?尚轩问道。

  探子说亲眼见到了鲁王的人头,验尸封棺的仵作也说确实是铁胆谢松望,我们的人守在海边,天明时分潮水把岳清浊的尸体冲上了沙滩,虽然肿胀不堪,但是应当是漕帮岳清浊了!师爷恭恭敬敬的答道。

  应当?尚轩冷冷的说。

  师爷打个哆嗦,忙道:我们派去的人很可靠,绝不会出错!

  小三子?尚轩轻轻叹道,都是你做的么?你也会为了活命杀人?你说我变了,难道你没有变?尚轩自语道,莫非江南那一抹烟雨,真的折了你的狂气?还是我真的老了,才会那样的担心猜疑?

  他一口气吹向手中的花枝,朱英飞落。满苑芬芳里,小径残红,一地如血。又到了落花时节,夏过秋来,尚轩叹息着负手远去,时日无多啊!师爷方要转身离开,听见尚轩沉雄的声音骤然鸣响在耳畔:今夜设宴守望苑,请叶焚琴叶三公子赏月!

  月上柳梢头,守望苑里两张矮桌,叶三和尚轩遥向对坐。数十名黑衣卫士列队左右,手持火把。尚轩举起身前的碧玉樽遥遥一祝便一饮而尽,片言只语也没有。叶三看着尚轩,也饮干了杯中酒。

  尚轩持樽道:小三子,我们多久没有在一起痛饮了?

  叶三沉默片刻道:七年,七年了。自从离开宁王军中,你在朝中为官,我在锦衣卫杀人度日,我们就再也没有再一起喝过酒。

  最后一次喝酒是忽兰温失温决战之前么?

  是!叶三点头,那一夜你请我和阿冷在饮马川痛饮,把剩下的酒浇在火堆里去闻酒香,而后各自东西,一战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

  你还记得是我请你喝的酒?尚轩唇边竟然有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记得,那时候你已经是瓦剌闻名丧胆的铁马将军,我和阿冷在军中的职位却还是小卒,根本没有酒可喝。

  其实,那时候的酒很少很少,即使宁王帐里也不过十几坛,分给将领们每人不过五勺而已。你知道么?尚轩轻声道,不过五勺而已!

  可是我们那一夜却足足有三坛好酒!

  是,小三子,酒,是我抢来的!尚轩笑了,笑得骄傲而凄凉,是我打了两个送酒的小兵抢来的!

  叶三抬头不解的看着尚轩的笑容:抢来的?

  是啊!我本来打算分到了那五勺酒和你,阿冷一起喝个痛快。尚轩低头笑了一下,幽然道,可是我没有等到酒他们把我给忘了。他们从来想不起我也是有军职的将军,在他们眼里,我和你们一样是那种战场上满眼血丝的亡命徒,是他们造出来的药人。他们把我们领到战场上,象领一条狗,然后叫我们去咬人。这就是你我,有职位没有职位,都没有分别。小三子,我们才是一种人!

  尚轩坐直身体,高声一笑道:所以我就打了送酒的小兵,把送给西营的酒全部抢了下来,我们才能把酒浇在火堆里。那一夜的酒,是我平生饮得最爽快的一遭。是我抢来的!尚轩把手里的碧玉樽狠狠掼在地下喝道:上大坛,这么个小杯喝什么酒?看着飞溅的碎玉,叶三道:一怒碎杯,挥坛饮酒,我们倒真的是很象尚轩抱起酒坛,让一股飞流直灌口中,直如长鲸吸海。饮到后来,尚轩却是任凭那股酒流淋在自己脸上,一片清澈晶莹的水光在他脸上溅散开来。酒坛终于空了,尚轩还持着酒坛静坐如石。仰向明月,一脸的酒珠垂落。

  几许凄凉当痛饮,行人自向江头醒。尚轩道,这是那次你喝醉了酒,对我说的话。一饮散后,酒醒时分,故人都已星散。数年来一场如梦啊。

  叶三哑然,他摇头道:尚轩,你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你了,七年前的你怎么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尚轩哼了一声道:小三子,难道你没有变?七年前的叶小三怎么会为了活命去杀人?叶三不说话,他把酒坛举到面前一口饮干,放下酒坛的时候,他脸上和尚轩一样满是酒珠。叶三抬头,冷冷的盯着尚轩,他叹了口气道:尚轩,其实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对我。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不见我,可是你不应该逼我去杀他们,你可明白?叶三把酒坛扔在桌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可笑容转眼就消逝他脸上的木然里。我从来就不想作一条为人卖命的狗,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们这些药人就是杀手的命。你说我从来只为自己杀人,你错了,真的是这样我就不该杀了昆仑何秋道。可是我没有退路,我是锦衣卫的杀手,我是个必须杀人不休的药人!所以,何秋道死了,他对我,很好!但是你是当年和我一起喝酒的人,你是当年我可以相信可以依赖可以为之战死无悔的朋友。我可以作狗,可是你不该逼我作朋友的狗!

  尚轩!你倒是明白不明白?叶三大声吼道。

  我明白,小三子。尚轩黯然,对着叶三,他举起酒坛停在空中。

  叶三终于也拾起酒坛,他向着周围的黑衣武士们喊道:来啊!大家都来喝一杯,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尚轩缓缓的点了点头,黑衣的武士们纷纷走到叶三的身边就着酒坛各饮一口。叶三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黑衣武士道:尚轩,我现在能明白你为何要在他们中间才敢见我了,有这么多和你一样的人在身边,真的很安全!

  说的好!尚轩笑道,他击掌数声,满苑的黑衣武士一时间退得干干净净。苑子里只剩下尚轩和叶三遥遥相望。

  一下子冷清了。叶三说道。

  知道我为什么让他们退下去么?尚轩问道。

  叶三摇了摇头,尚轩微微一笑道:因为我不喜欢和为我卖命的狗一起喝酒!叶三眉峰一颤,一言不发的看着尚轩微微的笑。

  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很象我!可是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他们只是为我卖命的狗,是我造的药人。我能体会当年宁王看我们的感觉了。他们只能效忠我,他们连告发我也不敢。设想他们告发我,朝廷能怎么对他们?怎么处置他们这些杀人嗜血的药人?他们只能依附于我,我和他们也就有了上下之分。

  可是,小三子,你应当知道你是不同的。阿冷死了,天下还有谁能对我说尚轩,你变了?只有你,小三子,只有你。我手下不缺狗,我从来没有想到要你变成为我卖命的狗,我从来都是你的朋友。他们都很象我,可是只有你是和我一样的。天下只有你配和我一起喝酒。尚轩又一次举起酒坛:小三子,今夜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酒至半酣,尚轩的醉眼瞥着叶三:小三子,你为什么不问我杀他们的原因?如果我只是你手下的一个杀手,为求你的庇护杀人,你的秘密我没有资格知道,问了也没有用。如果你认为我是朋友,我不问你也会说,我何必多此一举?我不喜欢秘密,知道的多了命短,我除了这条命实在没什么可珍惜的了,还是小心一点好。叶三醉醺醺的答道。小三子,尚轩呵呵的笑道,好你个狡猾的小三子,你没醉,你在激我!是,我激你,你说不说?叶三看也不看他,只是自己喝酒。

  尚轩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敲着墙道:外面是秦淮河,金陵六朝繁华,现在都在我的掌中,你信不信?

  叶三不回答,他看着尚轩的眼睛,尚轩眼睛里朦胧的醉意忽然一扫而空。他的眸子明亮,却一眼看不到底。他的声音古怪的清晰,一个一个字都回荡在叶三耳边。

  南京六部中除了我兵部都是摆设,而在南京兵部,我说一不二。南京京卫指挥使严陵月也拜在我的门下,心甘情愿的作我的门生。我一纸令下,天明之前,我可以集合三万大军跨江北上,而那些将领只知道尊我的号令,连为什么也不会问。尚轩忽然一拍桌面,一字一顿的对叶焚琴道:江南不姓朱!姓尚!江南是我尚轩的天下!

  你要谋反?叶三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惊恐。

  谋反?尚轩冷笑,等我攻下京城,我只要让史官重修史稿,天下就没有谋反的尚轩,只有篡位的朱棣。

  皇帝亲征北漠,朝中散乱,齐王监国不利,太子幼弱。除了谢松望那个老骨头,朝中再没有人敢上奏章给南京兵部和江南锦衣卫添麻烦。岳清浊雄据中原,财力武力都是中原武林第一人,可惜忠于朝廷。不过,他已经死了!漕帮已经乱成一团,我小示恩义,漕帮中各派都赶着向我暗送秋波,漕帮已垮,再没有能挡我去路的人。朝中名将皆在北漠,鲁王朱有显一去,京城左近已没有能带兵十万的将才。尚轩道,小三子,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刺他们三个?

  叶三看着尚轩狂热的眼神,居然说不出话来。他抓起面前的酒坛,狠狠地喝了一口,才稍微平静下来。

  怕了么?小三子?这不是你,当年那个狂生叶小三,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谋反?尚轩冷笑着看叶三,我们吃的苦已经够多了,败了不过千刀万刮,纵然千刀万刮,也不会比你我血毒发作的时候更痛苦吧?而一旦我们胜了,神州四海,你我共分!我尚轩要告诉天下人,我是一个药人!

  尚轩桀桀的笑:我就是当年给他们当作狗的药人!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他们知道了,能把我怎样?让他们抓住我的根子,看看谁还敢看不起我,看看谁还敢把我当作狗一样撵去杀人?我要那些当年筹划药人的人,都在今天的这些药人面前磕头求饶。我是不是还应该多谢他们?要不是他们的辛苦,我怎么会知道制造药人的方法?我怎么会有这样一批一往无前的死士?尚轩狂笑。

  当年,他们欠我的,我都要一点一滴的讨回来!他对月长啸一声,对叶三道,小三子,这条路,要么纵横天下,扬名四海,建立千秋万代的功业,要么千刀万刮,永不超生,连收尸的人也没有!你跟不跟我来?

  叶三不回答,他象一具木雕一样呆坐在那里,只有攥着案上碧玉盏的那只手微微的颤抖。尚轩的眼光和叶三在空中交击,叶三的眼光里有凛冽的寒意,却不是杀意,也不是愤怒,更不是勃勃野心。只是一股难解的冰寒刺痛了尚轩的眼睛。

  碧玉盏啪的在他手中粉碎,碎片割着他的手,血随着酒,缠绵的流过指间。尚轩终于开口道:你如果不愿意,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杀你!

  叶三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苦涩:如果我不跟你,你就该杀了我,怎么能让我走?叶小三!尚轩大喝道,我尚轩说话从来说一不二,你应该知道!你走,我不杀你,你再多一句废话,就先过了我的双掌再出这道门!

  叶三眼里的神光黯然,他低声道:尚轩,我不是笑你,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我。我如果不能为你所用,我还有什么留的价值呢?

  我也知道,你这样的人,要么用,要么杀,可我不想杀你,你不必怀疑,以我今日的地位,无需对你撒谎,你却不信。尚轩摇头轻笑,笑声在夏夜的苑子里回荡,格外的清幽。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你去刺杀那三个人,我的手下那些药人就算功夫不如你,可是只要不在乎折损人手,刺杀他们三个并不是难事。可是为什么我要叫你去?小三子,你想过么?叶三摇头,尚轩道:我只不过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来相信你,小三子,其实这些年我一直等你们回来,可是你回来的时候,小冷却再也不会回来。当年喝酒的人,只剩下你我。我很想能够重温当年那段日子,那段没有酒,却有朋友的时光,那段有血有泪的日子却有人和我同病相怜。可是你太狂,你是一条永远缚不住的狂龙!小三子,其实明白了这一节,我当初就该把你杀了!免得你坏了我的大事。可是我还是下不了手,哈哈哈哈,我想过,可是我居然还是下不了手!不论你是妖是鬼,你都是我的朋友,这世间唯一能作我尚轩朋友的人就是你。所以我让你去杀他们。小三子,你错了!你根本不想借你的手来杀他们,我不要一条狗一样的小三子。我只是想看看我们是否还能象当年一样一条心!我只是想相信你,和你一起去争一番天下!尚轩叹了口气,幽幽的说:你若是留下,管什么今朝明朝,说什么生死流年,英雄迟暮,就让我们再去金戈铁马的闯荡一片天下!真的想走,出了这道门,你我再也无关,生死就只有自己小心。

  他背过身躯仰首望月,不再理叶三。

  良久,他听见背后的一声轻鸣,轻鸣声里,叶三悠悠的说道:好,我跟你走这条路,与其让剑锈在鞘中,不如让它折断。我一无所有,有什么可怕,还在乎有没有人给我收尸么?随着那声轻鸣,尚轩猛然回头,只见叶三的长剑出鞘半尺,如一道寒冰躺在他手中,叶三的眼光落在剑上,手指缓缓扫过剑脊。而后他抬起头来,目光和尚轩在半空交错。两人凛然对视。忽然,尚轩负起双手,纵声长笑。笑声惊动苑中的飞鸟,一片黑影扑楞楞的腾起空中,凌空盘旋,久久不敢飞回。尚轩再看叶三的时候,眼里竟有泪花晶莹闪烁!

  我们又走回一起来了,小三子。就和当年一样,我还是铁蹄踏遍千山的铁马将军,你也还是那个诗剑猖狂的叶小三!只要我们一起联手,天下谁是敌手?谁敢不低头?笑着笑着,他却听见叶三轻轻的叹息:可惜阿冷却不和我们在一起了!尚轩,其实我们永远不能都象当年那样了!

  尚轩面颊抽搐了一下,他看见叶三提着长剑昂首天空。叶三对他说:可惜阿冷永远都不在了!

  是,永远都不在了!尚轩失神的喃喃自语。

  叶三一声清啸,挥剑起舞。剑光横空的时候,一天星斗黯然失色。

  叶三挽剑成花,挽剑成水,挽剑成寒霜飞雪,挽动一场冷雨凄风。可是他挽不住时光,挽不回遗恨。

  一片秋水朦胧里,叶三纵横舞,舞遍千山,舞上苍穹,直要舞到花落尽红,鸟啼尽血,人伤尽心。舞到别离!

  一天空阔,叶三歌声浩荡,冲霄而起:

  绿树听鹈决,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注一)

  歌声里,尚轩茫然。茫然的重复着叶三的歌: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开始他只是默默的念,渐渐的,他念得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他开始念出声来。

  他开始能跟上叶三的词。

  他开始追赶叶三的歌声。

  到了谁共我,醉明月一句,他念诵的声音终于和叶三的歌声合在了一处!骤然间,尚轩蓄在眼里的泪珠滚落。

  尚轩忽然嘶哑的长啸道: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长啸而哭,满面之上,泪如雨!

  泪珠映在月光里,很亮!比月光还亮的,是叶三的剑!

  叶三的不归剑,千古流水,去而不归。流进万载光阴,终化虚影。

  叶三的手中仿佛已经没有剑,只有一道虚影掠向尚轩的胸膛。虚影的背后,叶三飘零如霜天孤鹤。好象这一切本就是他剑舞的一节,这一剑的猖狂仍是狂在叶三的剑舞里。这一舞罢,故人长绝!

  剑穿透尚轩的胸口,叶三停在他面前,尚轩的掌就印在他额头上。尚轩的翻天印掌,断山截流般霸道的掌劲。可是,那一记翻天印的掌劲只是停在叶三的额头上。一切都凝住了。小三子,你真狠!尚轩居然还能笑,笑得泪流满面。

  他的掌一下子印在叶三的额头,把叶三推出五丈开外。叶三没有送开掌中的剑,剑从尚轩的胸口里抽了出去。一脉鲜血喷出尚轩的胸口,尚轩缓缓的坐倒在地下。

  叶三爬起身来,他静静的站在尚轩的身前。

  为什么不杀我?叶三问。

  为什么要杀我?尚轩反问。

  叶三深深吸了口气:阿冷是你杀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出发以前就知道!因为你自己的一句话,杭州西湖岸,月夜笑杀人!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杭州?

  尚轩愕然,片刻他叹道:就因为这个你怀疑我?

  阿冷杀的那些刺客我都看过了,是锦衣卫的人,你瞒不过我。你派去收尸的人没有我到得快。我那时才明白为什么阿冷不肯告诉我谁杀的他,因为他也看得出是你下的手,当年和他一起喝酒,同生共死的朋友下的手!他什么都不肯说,他就是心太软,即使死在你的手上,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原来他已经认出那些是我的人了。阿冷什么也没有说么?那他是真的认出了我的人!小三子,你真狠。为了杀我,你一步步的走,每杀一个人我就多信你一分。只有你才干的出来!诗妖剑鬼叶小三是条缚不住的狂龙,只为自己杀人!尚轩苦笑,我自己说的,可我永远都记不住!

  为了阿冷,我不会杀那么多人,叶三道,他是个和尚,他活着的时候,每天就是叫我不要杀人。

  那你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尚轩,我知道你想谋反,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从你那天带我去暗室,我就知道你有图谋天下之志。你眼睛里那些野心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是,你知道我,我却从来不知道你。可是谋反又有什么呢?小三子,当年的朝廷怎么对你的,你都忘记了么?为什么还要帮朝廷做事?

  尚轩,你可曾去过杭州?叶三的话语柔和下来,听着竟是极其的飘忽遥远。尚轩茫然摇头:没有。

  数十年前,那里和北漠一样。战乱不堪,人命贱如蚁。我曾听人说当年围城而战,曾有太守为了激励士气,不惜把自己的妻子杀了做成肉羹!民间易子而食,再寻常不过。而现在,数十年的安定经营,你才能看见这烟雨江南,你才能听见欢歌笑语。逢年过节孩子才能吃着木樨糕,穿上新衣新鞋。叶三说,尚轩,我喜欢听他们的笑,只有在那些快乐的人中,我才有从北漠沙场上再世为人的感觉。要不然,我只是一头嗜血的野兽。早晚我要死,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我所有的,只是落日楼上每日一杯清茶的茶香,看一眼平安的西子湖,和周围的人们一起笑一声,唱一曲。

  尚轩!叶三喝道,我不是不想报复,可是我们一旦挥军北上,又是一场滔天战乱。无数和杭州一样的地方将沦为焦土,这些无力反抗的人们在征战中比狗还贱,你应该知道。男子们战死,女子被奸淫,孩子被交换来吃掉!

  你的势力确实强大,强大的连朝廷都不敢轻易动你。所以我只有杀你,为了杀你我不在乎牺牲,死了岳清浊漕帮还在,死了鲁王还有别的王爷,死了谢松望也不会断了天下忠臣的血脉。可是你不死,就要死千千万万的人,我不想再看见死人了!我可以牺牲他们的命,也可以牺牲我自己的!

  叶三冷冷的看着周围的卫士,远处当值的卫士已经冲了过来。把叶三团团围住,可是没有一人敢近前来。

  原来是这样,好,小三子,你好!尚轩放声大笑。

  卫士听见尚轩的笑声,只得振作精神往前冲去。叶三拔剑在手,冷然相对。可是他忽然有一点疲惫,该杀的人他都已经杀了,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卫士,眼光迷离起来,是不是到了扔下剑的时候?

  住手!尚轩的声音在卫士的背后响起。

  卫士们愣住了,尚轩忽然吼道:给我滚!

  卫士们惶恐的退了下去,尚轩律令素严,那股威势卫士们无不畏惧。尚轩却叫住最后一名侍卫道:铁卫营在哪里?

  属下不知。侍卫看着尚轩的模样,战战兢兢的说。

  他们已经死了。叶三道。

  尚轩挥手,侍卫赶忙退了下去。你下的手?尚轩问道。

  刚才那坛酒里,我已经下了红尘泪。

  尚轩默然,许久他才道:何苦?他们都是和你一样的人啊!

  就是因为他们和我一样,我不想看见他们和我一样过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更不想让制作药人的方法留下,让更多的人变的和我一样,来陪着我在月夜里发狂,去杀人解毒!你走吧,你杀我,杀他们,可我不杀你。世上只有你还记得那一夜是我们三人在饮马川抢了酒痛饮,你也是唯一能对我尚轩说当年两个字的人。世间我如果真的还有一个朋友,那就是你了。无论你杀不杀我,都不会变!尚轩不再说话。

  可是,叶三不走。

  为什么不走?尚轩问道。

  我要看着你死,叶三说,你不死。我不走!

  尚轩笑了,似乎还笑得很开心,小三子,你还是那样顽固!

  叶三立在月下,白衣的他恍若一个千年的幽灵,沉浸在自己千年的回忆里。尚轩的血流干了,他高傲的头颅无力的垂在胸前。死前的尚轩说:其实,我不想杀阿冷,我只是想逼你们出来。我叫那些人擒他回来,可是阿冷还是那么顽强,他就是太顽强了夜里,下了微微的雨,雨中的叶三无语到天明。

  看着地上的尚轩,他满面都是水,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南京兵部尚书尚轩于金陵遇刺身亡,杀手不知去向。朝廷念其旧功,追封太子少保魏国公。因其诗文曰:饮马川上一杯酒,共君沉醉到黄泉。赐葬忽兰温失温饮马川前。追辑凶手三十余年,终不获――

  注一,辛弃疾〈贺新郎〉一首,辛词多豪迈作品,但是想这一首一样豪迈深远的作品恐怕没有第二首了。个人以为可以算辛词第一。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一段,字字动人。没有几十年的金戈铁马,生死领悟,是写不出来的。尤以将军回头,故人长绝,其间意境不可说。放在这里是因为既然尚轩杀了恒殊,那么他必然为这首词所感,叶三就是在尚轩感慨茫然的时候抓住机会下手杀的他。其人妖鬼之性,应该已经显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