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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赵家堡子


更新日期:2017-02-19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赵家堡子,是一个小村,位于安东的西北,有十几华里路程。堡子不大,只有五六十户人家,二百多口人,世代以种田为生。

  一条泛着黑色的土路,从堡子的东边穿过,两三米宽的样子,南北走向。马车和牛车经年累月的行走,轧出深深的车辙。路的两边,是半人高的茅草,一丛丛一簇簇,盘根错节,一岁一枯荣。春夏季节,到处是一片葱茏,是那种乌青的深绿色,高的地方,甚至可以没过人的头部,在微风的吹拂下,就像是绿色的波涛,起起伏伏。到了秋天,萧瑟的北风吹来,那茅草,就会长出灰白色的草穗,每一根主茎上都有,满眼都是飞扬着的小尾巴。细微的种子成熟以后,轻灵无重,随风飘洒,就像是纷扬的白絮。而到了冬天,茅草开始逐渐的枯黄,等到一场如期而至的大雪降临,那茅草就会被压伏下去,泯灭在深深的积雪之下。只有深藏在土壤下仍旧发达倔强的根茎,还在默默孕育着新芽,以等待来年重新的萌出。

  土路的东北边,是一片绵延的丘陵,花岗岩质地,是长白山的余脉。那丘陵,怪石嶙峋,森林繁茂,流水潺潺,广阔无垠,一眼望不到边。山的上面,长满了白色的桦树,冷峻伞形的松树和柏树,还有稀落的柞树、槐树和榆树。周边的土地肥沃极了,冒着怡人的黑色油光,要是插上一块三角形的木板,保不准明年就会长成可以居住的马架子。

  堡子里百姓的生活,平淡而宁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本自给自足,已经上百年了。他们都是本分的农民,大多是本地人,还有一部分是从山东和河南来的。是过去灾荒年景,为了活命,从本土闯关东过来的,有一些则是后来从山东、河南投奔而来的亲戚。原先是庄客,由于勤恳和不啬力气,为了生存,在山间、草地和荒坡,开垦出一块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春种秋收,扎根下来,并因此逐渐融入了当地社会。

  土路的东边,靠近山脚的地方,住着七八户人家,与堡子西边连片规整的房屋,形成明显的对比。这些屋子不但小,而且矮,显现着简陋,建筑质量也有明显的差别。他们的院子都不大,是土房,有的两三间,有的三四间。扎起的院墙,有着稀疏的篱笆,一些长短不一的树枝,胡乱地插在地上,围成自己的院落,甚至连偶然窜来觅食的野猪也能钻进去。他们都是二三十年来投奔本地亲戚的新户。

  七八户人家中,有一处靠近大路的小院,院子的主人只有爷儿俩,父亲叫张继福,山东来的。为了纪念曾经的山东故乡,张继福给自己的儿子起的名字就叫张山东。他是一位特别朴实厚道的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国字脸,精血充足的大辫子,乌黑乌黑的,老粗,歪歪扭扭地耷拉在脑后。可能是长时间没有剃须,胡子拉碴的。长年累月的劳作和煎熬,粗手大脚,深深的皱纹刻在满是灰土的脸上。因为长久没有刮除前脑壳的毛发,爆长的短发,刺啦啦地生着。

  人生的凄苦和生活的不顺利,让张继福早年就死了媳妇,是难产死的。他只能孤身一人,含辛茹苦,艰难地把三岁的儿子养大。他的儿子张山东,今年已经二十一岁,是光绪九年生的,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只是还没有娶亲。虽然堡子里的乡亲并不欺生,但他们毕竟是外来户,家底薄,土地也少。再说,堡子里的人口也不多,说个年纪般配门户相当的闺女不容易。老张早就想过这件事,已经给儿子看上了村西老李家十九岁的大闺女,叫英子。前些日子,已经托媒人去说了。老李家好像对儿子也算满意。等到定下来,过了春,天气暖和了,就过礼,然后就修缮房子,秋天就可以让他们成亲,来年就能生个大胖小子。

  这是一处简易的院子,典型的东北民居样式,坐北朝南,土坯房。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用黑土和茅草混合着泥水建成,房顶也是茅草的。房子的前脸,有着方型的窗户,细格子的窗棂,去年糊的高丽窗纸,已经发黄。东厢房是个厨房,有一个大锅台,还放了一些生活用的家什,水缸,酸菜缸,靠墙角摆着一堆秋天劈好的木柴。厢房的旁边,是茅房和猪圈。大门前是一条纤细的小道,窄窄的,邻居的七八处院子,就交错建筑在小道的前后左右。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年猪还没有杀。因为心里有事,张继福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呢。窗外白蒙蒙的,雪仍在下着。炕已经有些凉了,大冬天的,冷,他想再续些柴火。屋子里黑乎乎的,老张在炕桌上摸索着,寻找着洋火,找到后,擦了一下,点着了炕桌上一盏陶制的油灯,屋子里便昏然地亮起来。他披上那件脏兮兮的老羊皮袄,蹬上厚实的老棉裤,下来炕,来到门边,拿了几根木柴,塞进炕洞子里,一些烟雾和火苗便冒出来。他有些尿急,想到院子里解手,推了一下房门,推不开,使劲地推,还是推不开,那房门仅仅是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老张咳嗽了一声,喊他的儿子:“小东,小东,快起来,大雪封门了!”

  雪下得有些邪乎,鹅毛大雪,已经两天了,老天爷也不知道歇歇,厚厚的雪,得有膝盖高。呆会儿,必须把院子里的雪打扫干净,已经和小东他姑姑和姑父,还有两个要好的邻居说好了,头晌午就过来帮忙,今天就要杀年猪呢!老张琢磨着今天的事儿,想。

  二十多岁的小东,正是贪睡害困的年纪,听到他爹喊他,在炕上翻了一个身,嘴里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声,又睡着了。

  时候还早。老张望着炕西头蒙着头继续睡觉的儿子,不再忍心再叫他。见儿子翻身,露出了一只胳膊,赶忙爬过去,把儿子的胳膊塞进被子里。儿子也不容易,打小就死了娘,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日子一年一年的过,土地里刨食,山野上打柴,从年初一直忙到年尾,一个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都是辛苦艰难的日子。到了晚上,更是难熬,陪伴着的,就是空旷的房屋,山野里狐狸和野狼粗犷的嗥声,还有山鸡和猫头鹰凄厉的鸣叫。要不就是睡觉,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看着窗外惨淡的月光,面对着绵绵寂寞的长夜。也只有在这大冬天里,粮食收完了,大雪下个不停,寒冷无比,才能猫冬一阵子,有些功夫串串门,与堡子里的同龄人唠唠嗑,拉拉堡子里还没出阁的大闺女,唠唠邻家俊俏轻骚的小媳妇,还要谈一谈来年的生活打算,期盼能够过上富裕无虑的日子。

  从大门出不去,老张又回到炕上,先用一根长长的布腰带,扎好提着的大棉裤,然后戴上枯黄色的狗皮帽子,来到窗户下,小心地推开窗户上部活榫的窗棂。一阵寒气迎面扑来,呦,好冷!他跳出窗户,一下子陷了进去,雪快要没到膝盖了。他吃力地挪到东厢房,打开门,在黑暗中摸出一把铁锹,然后顺着院子里的路径,摸索着铲起雪来。一铲一铲的,把雪扔到没有东西堆积的院墙边,以尽可能的清理出院子里大一些的空间。

  雪仍旧下着,好像已经小了些。用了多半个时辰,总算清理完了从东厢房到屋门口的雪,然后再清理大门到猪圈和柴房的几条路。老张“喝哧喝哧”干着,头上冒着热气,已经汗津津的了。必须都清理出来,还要把院子的中央清理干净,杀年猪的时候需要空地儿,还要支起一口大锅,摆上杀猪刮毛的案子。

  临近过年,堡子里的乡邻,家家户户都在忙年,一些家境好的人家,老早就杀了年猪。堡子西边小东他姑父家,就是前些天杀的,自己还去帮了一天的忙。吃了喝了,临了走,他姑姑还给割了一大块肉,肥肥的,老厚的膘子,足有四五斤呢!当时,在他姑家吃完杀猪菜,就已经说好了,今儿个自己家里也要杀年猪。也已同西邻的马大哥和北邻的狗蛋哥打好了招呼,请他们过来帮忙。杀年猪可是个大事情,是一年辛辛苦苦忙碌的最后犒劳。而且,今后几个月的油水,也全指望这年猪了。

  虽然土地里刨食,但是衣食无忧。老张家就是爷儿俩,有七八亩地,在东山坡下。虽然远点,每年也有好几千斤的收成,吃饱饭没有问题。前年买了两头小猪仔,一年多的喂养,长得已经很大了,得有一百二三十斤。还养了几只鸡,听到老张已经起床,现在正“咕、咕、咕”地叫着乞食呢。过一会,就给它们撒把高粱。因为生活过得有些紧巴,猪也没长大,去年就没有杀年猪,是小东他姑家给了十来斤肉,才算过了个年。今年就必须杀了,晚上炖一锅,灌一些血肠,有现成的酸菜,还有秋天做的粉条,在东山树林里采集的蘑菇,要做一大桌子菜,好好地吃一顿,解解馋,热闹热闹。剩下的那一头猪,等到再长大一些,要是老李家答应了小东的婚事,正好可以用做过礼。那时候,就又有两个月的好日子过了!

  日子就是这样过的,慢慢地熬呗。虽然家里没有女人,就俩大老爷们,日子过得有些恓惶,但是年还是一定要过的。粘豆包也要蒸,大黄米昨天就泡上了,已经发好,就在炕头的大黑瓷盆里。蒸粘豆包,只能是请小东他姑姑干了,还要麻烦狗蛋嫂子过来帮忙,明天就做。豆沙和糖已经掺合好了,糖是托马大哥在安东城里买的,是红糖,花了四个光绪铜板呢!好多年了,街里街坊的,家家户户关系都不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用不着谁啊!

  张继福的姐姐家就在堡子北头,靠近村边,两口子是早年从山东一块闯关东来的,奔着姐夫的一个远房叔叔。那时候,张继福才二十来岁,在山东和父母一块过。那一年,光绪爷刚刚做了皇帝,山东大旱,饿死了好多人,带着一双儿女的姐姐和姐夫,实在活不下去了,只好闯了关东。光绪十年的时候,山东又遭了灾,大旱加上蝗灾,还有土匪横行,父母都死了,实在没有办法,张继福只好独身一人,愣是走着,一步步来到了安东这赵家堡子,投奔已经扎下了根的姐姐和姐夫。

  关东这地界好活,即便是干长工、打短工,也比山东强。这里人少地多,土地肥沃,只要肯下力气,饿不死人。在姐姐姐夫的帮助下,在赵家堡子的东山脚下,老张开垦了一块无主的坡地,才开始是一二亩,后来是四五亩,最后又扩大到七八亩。虽然也是靠天吃饭,但是仅仅是三四年时间,生活就安顿下来,就能够吃饱饭了。后来,因为堡子里没有闲置的空地,就在这堡子的东边,紧挨着马大哥家,盖起了这一处院子,成为了邻居。

  二十三岁的时候,生活安顿以后,在姐姐和姐夫的张罗下,他娶了村中老王家的二闺女。那是一个很俊的闺女,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第二年就有了宝贝儿子,为了纪念曾经的山东老家,他就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张山东,留一个念想。他也时常怀念那曾经的山东故乡,青岛的西边,胶州,那是一片让人又爱又恨的故土。谁想到,第三年上,媳妇又怀了孕,临产的时候,难产,堡子里又没有郎中,硬生生地就死掉了,孩子也没能保住。现在就只剩下他们爷儿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恓恓惶惶、凄凄惨惨,已经快二十年了。没有女人的家,根本就不像是个家,日子难着呢!他早就想,赶上合适的,再娶一个媳妇。但是因为堡子小,女人少,没有机会,而且一个人拉扯着儿子,条件也不好,就这么拖了下来。

  老天有眼,雪,渐渐地停了,天仍旧特别得冷,老张的胡子、眉毛上,都染上了一层白白的霜。铲完了院子里的雪,天已经大亮了,只见儿子小东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去小解。老张赶紧招呼儿子:“小东,解完手,把灶房里你姑的大锅取出来,支上。”

  小东“嗯”了一声,赶快去了茅房。之后,小东又去到厢房里,把一口大铁锅搬出来,用雪擦洗干净。这是昨天后晌,他从姑姑家里背来的,自己家里的锅太小。他又从东厢房的墙边,找来了几块黑色的砖头,摞起来,不够,又去搬了两块石头,在院子的中央,摆成三角形,支起一个锅灶。杀年猪需要很多的热水,擦洗,刮毛,还要捣腾猪下货,都需要热水,晚饭炒菜炖肉,也需要热水。小东支好大锅,又从灶房里抱出一些劈好的木柴,将一些干净的雪铲进大锅里。帮忙的邻居们来了以后,就可以点火了。

  对于堡子里的人来说,杀年猪,可是家里的一个大事,是要请人帮忙的,邻居家的孩子们也会跑来看热闹。

  刚刚拾掇完,准备歇口气,老张想要啃一口玉米面饼子垫巴垫巴,正在这时,邻居马大哥和狗蛋哥,就相约进了门。他们是多年的邻居,一个是西邻,一个是北邻,十几年了。老张赶忙迎上去,让进屋里,坐到炕上,还顺手将烟簸箩递过去:“来,先卷一颗。”

  “不抽了,不抽了。趁着雪停了,赶快干吧,说不准下半晌还要下呢。”马大哥为人特别干脆。

  这时候,小东已经将那头最大的黑猪从猪圈里赶了出来。那是一只健壮的猪,不是很肥,憨憨的,不知道就要被杀,迈着小碎步,在院子里闲逛,还去嗅了嗅老张刚刚从灶房里搬出来的那张厨桌。厨桌是过一会儿用来将猪摆上去宰杀的案板,在地上,杀好的猪肉会弄脏的,干活也不方便。

  “先把火点着。”马大哥对小东吩咐道。

  小东从灶房的柴火垛里,抱来一些棒子秸,拿几根折一下塞到支好的大锅下,用洋火点燃了几片棒子叶,埋在锅下的棒子秸里,吹了一口气,那火便“呼呼”地着起来。他边拿边续,又拿了几块细小的木柴放进去,那火就更加地旺起来,长长的火舌老高,空气中也充满了生活的味道。

  杀猪可不是谁说杀就能杀了得,是个技术活。老马就是一个杀猪的好手,四邻五舍杀年猪,都愿意请他帮忙。临近过年了,老马就几乎天天忙起来,这家干了那家干,十分辛苦,但也可以得到很好的招待,好吃好喝的。一些大方的乡邻,还会给他割上几斤肉,或者送一些猪下货,作为酬劳。

  这时候,老张的姐姐和姐夫也如约而至,那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有着满脸的沧桑。邻居的几个孩子,听到老张家杀年猪,也跑过来看热闹。

  大伙站在院子里,瞅着那头还在溜达的黑猪。这会儿,那猪,忽然见到了这许多人,发现情况不对,好像有一些紧张。老马经验丰富,慢慢地靠向前去,趁着那猪不注意,一下子扑上去,抓住了猪的一只后腿,几个人就赶快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猪摁在地上。那猪,声嘶裂肺地叫起来,蹬着腿,挣扎着。老马麻利地用两根早已准备好的细麻绳,熟练地将猪的两只前腿和两只后腿分别捆住,大伙就松开了手。那猪躺在地上,一个劲地哼哼,也老实了一些。

  老张拿来一根门杠,从捆绑着的猪的前后腿之间插进去,和老马两个人,把猪抬上了旁边的厨桌。那猪又开始大声地嘶叫起来,想要挣脱捆着的绳子,几乎就要从厨桌上滚下来。几个人赶忙围上去,摁着猪,以不让它挣扎。老马拿着一把长长的单刃刀,足有一尺长,在猪脖子的部位比划着,找着位置,又让老张拿了一根细木棒,捅在猪的嘴里,以免猪在垂死挣扎的时候暴起伤人。

  杀年猪,必须得是有经验之人,要直接插进猪的心脏,才能一刀致命,否则死不了,那猪会死命的挣扎,还得重新捅刀,特别危险,那猪也受罪。老张的姐姐从屋里给老马拿了一件破褂子,罩在他的棉袄外面,以免在杀猪的时候,让猪的血和粪便溅到他的身上。

  一刀子进去,那猪更加痛苦地嚎叫起来,拔出刀来,血,便从猪的下胸处狂喷而出。老张已经准备好了一只大木盆,开始接猪血,不能浪费,还要灌血肠。为了不让猪血凝固,老张手里拿着一截高粱杆,轻轻地搅动着盆子。过了一袋烟的功夫,那猪的血,便流净了,猪也渐渐地没有了声音,不动了。

  趁热,赶快刮毛,大锅里的水已经开了。老张摁着已经死去的猪,老马用一把弯弯的、宽宽的刮毛刀,从猪的头部开始,“嗤、嗤、嗤”地刮着,不时地用滚烫的热水进行冲洗,猪毛不但柔软了,也一块弄干净猪皮上常年淤积的污垢。经过一遍遍的刮削和冲洗,原先那黑黑的猪的颜色,变成了干净的白色,细腻起来,就光板没毛了。

  然后就是开膛破肚,扒出猪的内脏,盛在一个大木盆里。猪的内脏,呼呼地冒着热气,弥散开来,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清洗内脏是一个特别精细的活,一时半会儿干不完,尤其是大肠和小肠,要反复地清洗,还要反复地揉搓。接下来就是分解工作,先割下猪头,放在一边。然后沿着猪的后脊的中部,把猪分割成两扇,再卸下猪的前后腿,就光剩下猪的肋扇了。这是老马的拿手好戏,三下五除二,一只整猪,半个多时辰,就大卸八块了。厨桌上放不下,老张又从屋子里拿来了一张草席子,将分解开的猪肉,一块块地摆好。这么些猪肉,一时半会吃不完,在这大冷的天,用不了半天就会自然冰冻,到了晚上,一块块地码在正房门口的大瓷缸里,然后盖上盖,即便是到了开春的时候,仍旧不开冻,可以食用好几个月。

  从头晌一直忙活到过晌,午饭也没有吃,都有些饿了,但是活还没有干完。尤其是老张,因为高兴,也不觉得饿,干得特别起劲。接下来,还要洗下货,还要灌血肠,还要准备晚上的杀猪菜。而晚上的杀猪菜,才是今天杀完猪后的收尾节目。老张抬头看了看天,十分过意不去,赶快招呼正在忙着清洗下货的小东,停下手中的活计,先到堡子里杨掌柜家的百货店去打五斤高粱酒来,晚上喝。自己也不干了,开始专心忙活晚上的杀猪菜。

  杨掌柜家的百货店,在堡子的中间,不远。小东赶快到屋里炕厨的抽屉里拿了几个铜板,提了一个栓着绳子的酒坛子,急匆匆地出了门。

  老马说:“不饿,不饿,早上起得晚,吃饭也晚,一天两顿饭,晚晌一块吃就行。”

  趁着几个人拾掇着猪下货,灌着血肠,老张赶忙拿刀割了一块后腿肉,带着一些腿骨,足有四五斤,又在肋扇部位有膘子的地方,拉了一大块。腿骨肉是炖的,有膘的肉是炒的。一会儿,掺加了作料的血肠灌好以后,也是杀猪菜的一道主菜,放入锅中煮熟,然后切成片,也可以做酸菜的时候,将血肠白肉一同放进去,味道会更加的浓香,十分解馋。

  烧热水的大锅是现成的,刷洗干净,再铲上一些干净的雪,续上几块木柴,放进去切好的大块腿骨肉,再放上一些八角和桂皮,就可以煮了。不一会儿,那锅就开了,白色的热气,混合着肉的香气,弥散开来,飘得老远。快熟的时候,再放上一些其它作料,比如酱油和盐之类,那肉,就成了。

  东北的冬天,没有青菜,老张又从酸菜缸里捞出了两颗酸白菜,攥攥水,从一个柳条筐子里拿出了一把宽粉条,还有一些在夏秋季节到东山林子里采摘的蘑菇。蘑菇必须用水发一发,腿骨肉快熟了的时候,与粉条一块放上,好吃极了。待客必须实诚,要做许多的菜,不能不够吃。现在已经是六七个人了,菜做好了,还要喊上老马嫂子和狗蛋嫂子,姐姐姐夫家的两个外甥也会来家里吃饭。这是当地的风俗和传统,每家每户都是这样。过年了,亲朋好友通过杀年猪,一块儿聚一聚,吃一顿,拉拉呱,唠唠嗑,好好地处,还能联络感情。

  外面忙活的差不多了,腿骨肉已经炖熟,老张在厢房灶锅上炒的菜,也已经端上了炕桌。天仍旧阴沉沉的,但是没有下雪。冬天的日子短,早早的,天就渐渐地黑了下来。杀年猪,加上拾掇下货和灌血肠,大家忙活了多半天。回到屋子里,老张关上门,然后点燃火炕,屋子里马上就暖和起来。大家围坐在炕桌的四边,兴高采烈,饥饿难耐,望着热气腾腾、漂着厚厚的一层油的菜,垂涎欲滴。

  老张热情地把年纪最大的老马哥让到炕头的里面,挨着窗户,那是主位。还有狗蛋哥和姐夫,尽量地往里靠,里面暖和。因为炕桌小,炕桌边就只能坐大人了,三四个孩子,包括小东,就不能上炕吃了。老张用一只大瓷盆,将腿骨肉、血肠和粉条、蘑菇,盛了满满的一大盆,放在炕西头的炕沿边。大人们还没有动筷子呢,几个孩子就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起来。一年也难得见到几次荤腥,孩子们就像是一些馋猫,吃的畅快淋漓,就像是抢一样。

  老张坐在炕沿边,赶快给大伙倒上酒:“喝,吃!”他说。

  忙活了将近一天,不饿是假的,大伙净挑肥的肉夹,都不喜欢吃瘦肉。肥肉油水大,抗饿,而且特别香。

  几大块肉下肚,饿劲就缓解了,不怎么饿了,就开始喝酒。都是庄户人家,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但是大伙的话拙,话不多。

  三两酒下肚,一个个憨厚的脸上就都红彤彤的了,话也开始多起来。谈的最多的,就是庄稼,就是土地,就是收成,还有孩子。

  老马哥一副关心的样子,斜了一下身子,几乎就要倚到炕头的炕厨子,关切地问老张:“小东这孩子,二十多了吧,怎么还没有说媳妇?不能再耽误了,咱们家人不多,没有负担,小东又是个好孩子,要抓紧点。”

  “已经说了,就是还没定,是村西老李家的大闺女,叫英子。”老张回答说。“大秋的时候,我托杨媒婆去问的话,介绍了咱家的情况,老李家还算满意。这不,前几天还问了小东的生辰八字,请人算了算,说是特别合。我打算过了年,开春以后,暖和了,就去过礼。”

  小东的姑姑第一次听说这事,接口道:“老李家的大闺女我见过,是个漂亮闺女,还本分,小东这孩子真有福气。唉,就是打小死了娘!”说着,想起了以前的往事,就要掉泪。

  老张赶快接过话头:“他姑,大过年的,就不提过去的事了。来,来,马哥,狗蛋哥,姐夫,咱们喝酒。”

  大伙又端起自个的大黑粗碗,喝起酒来。

  小东他们一同吃饭的是四个人,最小的马芽子,是老马的老儿子,半大小子,今年十五岁,嘴里还嚼着肉呢,转过脸来,向老张嚷嚷道:“张叔,张叔,俺们吃完了,再给我们舀点。”

  “好咧。”老张嘴里答应着,赶忙从炕上下到地下:“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肥的还是瘦的?”

  “肥的。”马芽子答道。

  大锅里煮的肉还多着呢,这里的人实诚,都是自家孩子,哪有不吃饱的,可劲造。老张从锅里捞了两大块有着肥膘的瘦肉,在案板上切碎,搁进端来的盆子里,怕不咸,又舀了一大勺汤,开玩笑地说:“管饱,管饱,你们几个臭小子,谁要是不吃得弯不下腰回家,明天就不谁吃饭。”

  听了老张的话,炕上的大人们也都哈哈地笑起来,继续开着孩子们的玩笑。老张赶忙又坐回到炕上,继续劝酒。快过年了,又是猫冬的季节,有的是时间,杀年猪吃杀猪菜,不吃个一两个时辰,不喝倒个一个、两个,就不是东北人的性格。

  即便是长久不见荤腥,一下子吃了好多肉,也是非常腻。孩子们不喝酒,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吃饱了,盆子也空了出来。老张说:“我再去做个酸菜汤,又清口,又解渴,还暖和。”

  酒,差不多每人都已喝了半斤,老张有一些晕乎,他酒量小,但是还没醉。在这堡子里,所有的大老爷们,差不多都能喝一斤酒,村南头的大嘎子家,三十岁出头,一顿饭就能喝二斤,还不耽误下地干活,是堡子里顶有名的。

  老张顺手又向火炕洞子里塞了几块木柴。天已经黑下来,他瞅了瞅大门外,好像是又飘起了雪花。不要紧,明儿都没事,黑灯瞎火的,回到家,也就是唠嗑和睡觉,没有什么营生可干。

  老张来到厢房,从酸菜缸里又捞出了一颗酸白菜,小的,攥攥水。用酸菜做汤,不需要多少酸菜。又从房下的椽子上,拽下几只干辣椒,再去盛肉的大锅里捞了一块肉,进到屋子里,酸菜切碎,猪肉切片。灶膛里的火,还有一些余烬,他又续进去几根柴火,那灶底又燃烧起来。不用刷锅,是刚才炒菜的锅,倒上一点肉汤,放上八角和干辣椒,再放进酸菜和肉片,倒上水。一会儿,那锅就开了,冒着热气,透着酸菜特有的味道,十分诱人。

  大冬天的,没有别的作料,要是有点葱姜,再有点青蒜,就更好了,但是没有。老张给每人盛了一碗,端上炕去,自己也坐下来。酸菜汤很好喝,很开胃,几个人“呼啦、呼啦”地喝着,因为热,声音特别大。

  在这大冬天里,屋外下着雪,没有人走动,而在这暖暖和和的屋子里,在这烫得屁股蛮舒服的火炕上,在这过年的氛围里,杀了年猪,吃着杀猪菜,有亲戚,还有邻居,一块喝着酒,唠着嗑,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是一种什么人过的日子,简直就是大财主的日子,痛快!

  老张心里美滋滋的,有着说不出的满足感,总算快要熬到头了。等到秋天,农闲了,儿子小东结了婚,有机会,自己也续个弦,找一个老伴。一个人的日子太苦了,冷冷清清的,白天还好,一到了晚上,就是一个人,翻来覆去的,难眠。没有女人的家,没有女人的男人,不是人过的日子!

  老张打了一个激灵,哦,走神了。他又开始招呼大伙儿喝酒。老马哥酒量大,喝一斤没有问题,虽然种着地,但是有手艺,是个木匠,还会杀猪,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喝酒,自己陪不了,他只能一个劲地让着酒。一个堡子的,又是邻居,老马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喝着,大口大口地吃着。狗蛋的酒量也不差,喝不过老马,也差不多。就是姐夫不行,从年轻的时候就不行,最多三四两吧,要是喝个半斤,马上就睁不开眼了,就要睡觉去了。

  大家继续喝着酒,渐渐的,就有一些高了。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心跳加速,耳朵中血液的脉动,影响了听力,大伙说话的声音都特别的大,仿佛他人听不清似的。尤其是老张的姐夫,因为酒量不行,半斤酒之后,已经醉眼惺忪,眼皮也抬不起来了,咕咕哝哝的,甚至嘴里说的是什么,别人也听不清,已经有些絮叨起来。老张的姐姐是一个本分的农家妇女,一辈子就知道丈夫,知道儿女,知道下地干活,见到当家的有一些醉了,也不敢阻止丈夫,赶快起身去到厢房的灶台,又舀了一碗酸菜汤,给丈夫端过去,嘴里小心地嘟囔了一句:“当家的,喝点汤,别喝酒了。”

  姐夫大大咧咧地、夸张地摆了摆手,嘴已经不大利索,咕哝道:“没、没事,没事,我没、没喝多,还早呢。”

  老张见此,知道姐夫喝得有点多了,但是也没说。亲戚门上,又是姐夫,自己不好阻止。何况,老马哥他们还没有喝足呢。

  老张正在为难犹豫之时,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了急促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开始敲门。大晚上的,谁呀?老张很纳闷,不情愿地下了炕,打开门,走进来一个人。借着灯光一看,是狗蛋哥西邻老冯家二十多岁的二小子,名字叫虎子。

  虎子气喘吁吁地说:“张叔,狗蛋叔,我大哥到安东卖山货,听说,前几天,老毛子和日本鬼子在旅顺口打起来了!”

  啊,又是日本鬼子!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伙停止了吃饭,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虎子,仿佛虎子就是日本鬼子,就是老毛子。已经醉了的姐夫,一下子酒就醒了,张着大嘴,脸上流下汗来。都知道,老毛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就占领了旅顺口和辽阳,日本鬼子更是杀人不眨眼的畜生。甲午年的时候,日本鬼子就曾经在旅顺口进行过大屠杀,在咱安东地区无恶不作,杀死了好几万中国人,还**中国女人呢!

  姐夫颤颤巍巍地问:“虎子,怎么回事,先坐下,喝口水,慢慢说!”

  虎子道:“我哥说,日本人偷袭了老毛子在旅顺口的军舰,老毛子对日本鬼子宣战了。还说,光绪爷已经宣布中立了,划了咱们辽东这边为老毛子和日本鬼子的交战区,让他们在这儿打呢!”

  老马一听,“腾”地站起身来,急慌慌地说:“情况不好,大伙儿还是赶紧散了吧!”

  大伙的酒劲,一下子就没了,好像大祸就要临头,赶紧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