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拍过的那个大和堂?”她有一张照片,拍的是运河边的一家诊所,名叫“大和堂”。
“早关张了。初医生全家搬走了。”她把礼品袋放到地上。
“你怎么在这里?”
她往二十米外的桥上指,桥上有个画架,她在写生。想必她看见了我摔个大马趴的全过程。
“跑这里写生?”
“我家在这里啊。”
我往四周看了看。废墟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人家还在正常生活。“哪一家?”
“不在跟前。附近。”
想起来了,郎静山故居附近。
“都天庙前街?”
“那是我爸妈家。这两年我主要住在工作室。”她用手向东南方向画了个圈。
她在“工作室”上停了一下,大概是为了区别于我的那个工作室。现在好像要是没有工作室,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艺术家。其实就是个写字画画的地方,跟书房的区别,一是更大,二是更乱。孙宴临主业是画画,那的确需要个大场子。
“如果方便,能否给个机会,参观一下孙老师的工作室
?”
“你得先处理伤口。”
“无所谓,就是个皮外伤,水龙头底下冲一下就好了。”伤口随他去,能搭上话才最重要。我就不信搞不定你。我对这一期的《大河谭》相当有信心。
她默许了。“约法三章:房间里再乱,也不许说。”
“我不相信还有比我更乱的人。另外两条呢?”
“想到了再说。”
孙宴临帮我拎着礼品盒和她的笔墨颜料。我用左胳膊夹着她的画架,右手举着,像个投降派,跟在她身后朝着东南走。孙宴临让我离她远一点,免得她总得跟碰到的熟人解释我是谁。也好,我和她保持着二十米的纯洁距离。我发现这个貌似纯洁的距离其实最色情,我可以把她的背影看得清清楚楚,看到她被牛仔裤包裹的屁股每一点动态,看见她小腿肌肉在运动中细微的变化,甚至,请原谅,通过她外套的摆动看见上身在行走中的形状。一个匀称、结实、符合一定美学标准的好身体。当然,这是因为我视力好。一个忙得跌跌爬爬的离婚三年的四十岁男人,第一次发现,多年来被视为缺陷的远视竟然是个独门法宝。
在一个库房一样的大房子前停下来。孙宴临放下提盒,打开双层防盗门。开灯,室内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不少,并排停下八九辆卡车问题不大。这个空间还不包括贴着西边隔离出来的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和一个卫生间。工作室里靠墙摆满了大大小小尺寸不一的油画和水粉画。四五个尺寸不同的画架分散房间各处,画架前放着笔和油彩。水泥地板,落满了油彩。没那么乱。
“这就是传说中的艺术殿堂吧?”我恭维说。
孙宴临不吃这一套。她让我把写生的画架放到东南角的空地上,“原来针织厂的厂房,留下来几间,区里改造成文创基地,有点像你们北京的798,我租下来一间。你把伤口周围洗一洗,我去找消毒碘酒。”
“你这里能消毒啊,那还让我去找医生。”
“你挺讨厌的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私人地盘,又不是医院,没义务招待你。”
“对不起孙老师,我错了。请问,可以用您的卫生间吗?”
“讨厌!”
我洗好手从卫生间出来,孙宴临也刚找到碘酒和棉签。我刚想伸头往她的卧室看,她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闺房重地,非礼勿视。”我说,“我懂。就是好奇一下。”
“不必好奇。被子没叠。”
孙宴临让我在椅子上坐好,她把棉签蘸上碘酒,从中心向外围画圈涂。大房间里有点凉。碘酒杀入伤口,比擦破时还疼,我觉得肚皮都抖起来。
“受不了就吭一声。”
“那不行,咬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男人嘛。”
“哟,真勇敢。”她用鼻子哼了一声,拿起一根新棉签蘸好,作势要往伤口上猛按。我叫一声迅速抽回了手。孙宴临讥讽说:“这么没有安全感?”
“别乱扣帽子,没有安全感的人是你孙老师。”我把手伸过去,随她怎么折腾了。她倒涂得更小心了,“出个镜就这么难?艺术要为人民服务,艺术家也要为人民服务嘛。”
“再提这事,别怪我赶人啊。”
“好吧,”我说,“为了多坐一会儿,话都不能说,多不容易。”
处理完伤口,我认真欣赏了孙宴临的画。至少这一批画里,运河题材的不多。处理的主要是人物,是人物和环境的关系。有几幅半大不小的画,是对郎静山集锦摄影的再创作,别开生面。乍一看完全是郎静山照片的油画版,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只是借用了郎先生的意象和构图。她一反郎先生作品中邈远高古、超拔脱俗的静态特征,让人物和风景之间产生了动态的张力,整个画面有了爆发边缘压抑着的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