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内务府同时收到了高恒和刘墉的密折。
其时已值盛暑,乾隆并富察皇后及嫔、御、媵、答应、常在诸有头脸的宫人都移居畅春园,乾隆仍居澹宁居,军机处设在乾隆当皇阿哥见人办事的韵松轩。留守在养心殿的是六宫副都太监高大庸。卜孝被杀,卜义理应是养心殿的总管,却因王八耻得宠,晋升了这个位置,带着卜礼卜智卜信等十几个内侍过园子那边随驾侍候,卜义反倒是副总管太监,跟着高大庸,带着一群没职分的小苏拉太监看守空殿,白天洒扫庭除,夜里守更巡逻,聚赌吃酒什么的。太监和天下职官,除了被阉这一条,心性却都无两样,既要逍遥富贵,又要媚上邀宠。王八耻不次趋迁爬到第一位,卜义自然心里不熨贴,但乾隆管制太监是千古第一严,无辄获咎,或打或罚绝不怜恤,作践起来如同猪狗。卜孝是头号太监,当庭杖杀,满宫肃然,是因他名头大。其实每隔几天,流水不断线的都有获罪被打死的小太监从东华门抬出去,送左家庄烧化了的。
因此不熨贴归不熨贴,乾隆的事无巨无细,卜义不敢有半点怠忽。见内务府送过来黄匣子,立即备马,带了几个小苏拉,立即赶往西苑畅春园,在双闸口万寿无疆门前下马。
如今的畅春园大非昔比,其实已经融人规制广袤庞大的圆明园中,北海子,亚海子,飞放泊一带旧称西苑,大半都是元明朝御苑旧址。连同西山玉泉山,星星散散。乾隆因国力强盛府库充盈,原本打算全部拆除,齐整规划,按万国冕旒向天朝的宗旨,分别将列国胜境名园全数照搬进来。却在热河被礼部尚书尤明堂死死顶任,当面指斥主张修园子的纪昀是“佞臣”,甚至说乾隆“非尧舜之君”。乾隆度量宏容,嘉奖尤明堂敢言直谏。但修园子的事却没有死心。只是不再拆建,仍将各处旧园一囊无余,连成一片,逐年依形就势增修。原来每年拨银一千万两的旨意撤回,改为四百万两。
尽自如此缩减规模,亦是阿房宫开运河亘古以来罕见的浩大工程。卜义下马北望,恁般暑热天气,看不到头的是车水马龙,砖砂石灰沿官道来往络绎,从长白山拉来的红松木,云南贡来的楠木建殿料儿,粗的径可丈许,至细的也要二人合抱,一堆连一堆,沿海子垛得陵山似的起伏连绵过去。极望北边,融融炎炎的烈日下,一队队民夫,每队约可三五百人,打着赤膊,用滚木搬运大石料,只用小黄旗摆动着推移,一声号子声不闻。卜义料是为了畅春园中皇帝宫眷安静不敢呼喝,只一笑,将马缰绳扔给小大监,便进万寿无疆门。见守门的当值侍卫是巴特尔,卜义因笑道:
“巴军门,是您老当值?”
“给万岁爷送黄匣子的?”巴特尔面无表情,一伸手说道:“牌子!”
“巴爷,咱们常见面儿的呀!”
“牌子!”
卜义无可奈何地一笑。巴特尔是乾隆在蒙古那达慕大会上用千里眼和东珠,从科尔沁王爷手里换来的死罪奴隶。心里眼里,除了乾隆任人不认。连纪昀有次忘了带牌子,也被挡在乾清门外,硬等着派人验了才放行。卜义过去只是听说,今儿遭见了才晓得是真的,只好将几个匣子勉强挪到左怀里,腾出右手掏出腰牌给巴特尔验,口中笑道:“爷这份忠心,哪位侍卫也比不了!——您还要升一等侍卫呢!”巴特尔却听不出他是夸赞还是讥讽,说道:“皇上的,下午在韵松轩见大臣——你去!”卜义听他汉话说得古里古怪,想笑又不敢,一躬腰算是行礼,自进了园子。
过了澹宁居,再向西,沿竹林小道逶迤约行半里,出来又穿一带老桧林子,一片绿得发黑的百年老马尾松树,半掩着一片宫阀,便是韵松轩了。匣子虽说不重,园子里也清凉,卜义还是走得一身热汗。因见和珅扇着扇子,正指挥几个书吏抬柜子,忙赶上去。和坤已是瞧见了,笑道:“方才有旨意,阿桂、刘统勋、傅恒、纪昀还有岳钟麟,到瀛台等候圣驾——您请那边去吧!”
瀛台,卜义去过,原是畅春园里的一景。四面环水中间的一个岛子,依着岛上地势,建起水阁凉亭,广植乔木花卉,一座九曲汉玉长桥由岸直通岛心工字形正殿。改在那里会议,自然图的凉爽。但卜义已走得焦躁,想想还有二里地,因陪笑对和珅道:“给我派两个人,帮帮忙,路远没轻重,抱这几个匣子,腿都遛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