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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开花

时间:2011-12-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阿来 点击:

尘埃落定(全文在线阅读) > 16.耳朵开花

    用了整整一个春季,我们才巡游了麦其家领地的一半。

    夏天开始时,我们到达了南方边界。接下来,就要回头往北去了。管家告诉我,到秋天各处开镰收割时,巡游才结束。

    眼下,我们所在的南方边界,正是麦其和汪波两个地方。在这里,我见到家里派来的信差。土司要我在边界上多待些时候。土司的用意十分清楚。他想叫汪波土司袭击我们-一个傻子少爷和一个跛子管家带领的小小队伍。对方并不傻,他们不愿意招惹空前强大的麦其土司,不想给人借口。我们甚至故意越过边界,对方的人马也只在暗出跟踪,决不露面。这天早上下雨,跛子管家说,今天就不去了,反正下手。大家正好休息一天,明天,我们就要上路往北边去了。

    雨渐渐沥沥地下着,马夫叮叮咣咣地给马儿换蹄铁。侍卫们擦枪,两个歌手一声高一声低应和着歌唱。管家麦其土司写一封长信,报告边界上的情况。我躺在床上,听雨水嗒嗒敲击帐篷。中午时分,雨突然停了。闲着无聊,我下令上马。我们从老地方越过边界时,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火辣辣地照在背上。浓重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双脚。在一片浅草地上,我们坐下来晒太阳。树林里藏着汪波土司的火枪手,把枪瞄在我们背上。被枪瞄准的感觉就像被一只虫子叮咬,痒痒的,还带着针刺一样轻轻的痛楚。他们不敢开枪。我们知道这些枪手埋伏在什么地方。我们的机关枪里压满了子弹,只要稍有动静,就会把一阵弹雨倾在他们头上。所以,我有足够的悠闲的心情观赏四周的景色。只有这时,一切都有最鲜明的色彩和最动人的光亮。往常,打马经过此地,我每次都看见路边的杉树下有几团漂亮的艳红花朵,今天它们显得格外漂亮。管家一看,说:“那是我们的罂粟花。”

    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我们的罂粟花"。

    现在,我们都看清楚了,确实是使麦其家强盛起来的花朵。一共三棵罂粟,特别茁壮地挺立在阳光下,团团花朵闪闪发光。跛子管家布置好火力。我们才向那些花朵走去。那些暗伏的枪手开枪了。哐!哐!哐!哐!一共是四声敲打破锣一样的巨响。枪手们一定充满了恐惧,不然不可能连开四枪才叫我手下人一死一伤。验毒师脸朝下仆到地上,手里抓了一大把青草。歌手捂住肩头蹲在地上,血慢慢地从他指缝里渗出来。我觉得是稍稍静默了一阵,我的人才开枪。那简直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阵枪声过后,树林里没有了一点声息,只有被撕碎的树叶缓缓飘落的声音。四个枪手都怕冷一样地蜷曲着身子,死在大树下了。我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不把罂粟扯掉了事,而要叫人用刺刀往下挖掘。挖掘的结果叫人大感意外。三棵罂粟下是三个方方正正的木匣,里面是三个正在腐烂的人头。粟就从三个人头的耳朵里生出来。只要记得我们把偷罂粟种子的人杀了头,又把人头还给汪波土司,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种子装到了耳朵里面。汪波土司从牺牲者的头颅里得到了罂粟种子!汪波用这种耳朵开花的方式来纪念他的英雄。

    我们取消了计划中的北方之行,快马加鞭,回到了官寨。

    路上,我和管家都说,这消息肯定会叫他们大吃一惊。

    但是他们,特别是哥哥吃惊的程度还是超过了我们的想像。

    这个聪明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怎么可能、死人的耳朵里开出了花!”

    在此之前,他对我非常友好,换句话说,土司家的弟兄之间,从没有哪个哥哥对弟弟这么好过。但这回不一样了,他对我竖起表示轻蔑的那根指头:“你一个傻子知道什么?”接着,我的兄长又冲到管家面前,叫道:“我看你们是做了恶梦吧!”

    我真有点可怜哥哥。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他的弱点是特别伯自己偶尔表现得不够聪明。平常,他对什么事都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并不表明他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那是他在表现他的聪明——毫不用心也能把所有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看到哥哥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真愿意是自己做了一场恶梦。一下醒来,还睡在南方边界的帐篷里,那场雨还渐渐沥沥地下着呢。但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拍了拍手。

    小厮索郎泽郎走进来,把手上的包袱打开。

    土司太大立即用绸巾捂住了鼻子。塔娜不敢有这样的举动,恶臭在屋里四处弥漫,我听见她作呕声音:呃,呃,呃,呃。大家慢慢走到腐烂的人头跟前,哥哥想证明罂粟是有人临时插进去的,动手去扯那苗子,结果把腐烂的人头也提起来了。他抖抖苗子。土司太太惊叫了一声。大家都看到那人头裂开了。那个脑袋四分五裂,落在地上。每个人都看到,那株罂粟的根子,一直钻进了耳朵里面深深的管道,根须又从管子里伸出来,一直伸进脑浆里去了。父亲看着哥哥说:“好像不是人栽进去,而是它自己长起来的。”哥哥伸长脖子,艰难地说:“我看也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门巴喇嘛开口了。称他喇嘛是因为他愿意别人这样叫他。他其实是对咒术、占卜术都颇有造诣的神巫。

    他问我这些头颅埋在地下时所朝的方向。我说,北方,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他又问是不是埋在树下。我说是。他说是了,那边偷去了种子,还用最恶毒的咒术诅咒过麦其了。他对哥哥说:“大少爷不要那样看我,我吃麦其家的饭,受麦其家的供养,就要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土司太太说:“喇嘛你就放胆说吧。”

    土司问:“他们诅咒了我们什么?”

    门巴喇嘛说:''我要看了和脑袋在一起有些什么东西才知道。不知道二少爷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我们当然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门巴喇嘛用他上等的白芸香熏去了房里的秽气,才离开去研究那些东西。哥哥也溜出去了。土司问管家是怎么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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