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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第十四章)(2)

时间:2011-11-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贾平凹 点击:

    清风街的故事从来没有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它老是黏糊到一起的。你收过核桃树上的核桃吗,用长竹竿打核桃,明明已经打净了,可换个地方一看,树梢上怎么还有一颗?再去打了,再换个地方,又有一颗。核桃永远是打不净的。清风街传开君亭和秦安一个要建市场一个主张淤地,好些人就再不安分,他们热衷这个,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发表意见,而自己的意见又是重要得不得了,走东家,串西家说黑道白。来了劲头的,拍桌子踢板凳地辩论,你不让他声高,他偏声高,一些人就胆小了,回到家去,四门不出,不敢有任何观点。君亭曾找过庆满,说到时让他组织一个施工队负责修旅社楼房和牌楼,条件是东街的人得支持他,尤其夏姓的族人。庆满当然高兴,但后来却知道爹支持淤地,而且秦安也来动员过他,说淤地是长久利益,又利于爹以前的政绩和声誉,兄弟五人便拿不定了主意。吃过晚饭,由庆玉牵头,叫了各户在他家商量。庆金没在,去单位办理退休和儿子顶班的事,淑贞就来了,一边坐在炕沿上纳鞋底一边听,麻绳子拉得嗤溜嗤溜响。商量的结果是达成一个意见:两种主张都不表态,看事态发展。如果村里决定了建市场,庆满一定要承包工程,还要争取几个摊位。如果淤地,那就要考虑迁坟的事。三年前七里沟淤地不成,爹下了台,爹心大,当天还在街上吃凉粉哩,娘却气得害了病,几乎都不行了。兄弟们当然准备后事,就具体分了工:庆金为长子,负责两位老人日后的丧事;庆玉和庆堂各负责一位老人的寿衣和棺木;庆满和瞎瞎各负责一位老人的坟墓。当时,庆满和瞎瞎就合伙拱墓,拱的是双合墓。拱墓时选了许多地方,都不理想,爹提出就在七里沟的坡根,说:“让我埋在那里好,我一生过五关斩六将,就是在七里沟走了麦城,我死了再守着那条沟。”墓拱好了,娘的病却好了,只落下双目失明。现在如果真的要淤地,原先的墓地就太低了,需要迁移。说到迁移,瞎瞎就提出:“我和三哥合伙拱的墓,花去了一千二百元,如果迁移的话,拆下来的旧砖还能用,但肯定要耗去不少,还得再请工匠,再买水泥白灰,我粗粗合计了一下,得六七百元。迁移可以,受累也可以,可六七百元钱让我们再掏就不公平了,这六七百元钱是不是五家分摊?”瞎瞎话一出口,淑贞就不同意,她把针往鞋底上一扎,说:“这是以前定好了的事,咋能变化?比如我们家负责老人丧事,原定待五十席客,可到时客来了八十席,我待不待?一般是人倒头了三天入土,如果倒头的日子不好,阴阳师说得停放六天七天,那多出四天所耗的粮钱我能不能让你们分摊?”庆玉和庆堂说:“嫂子的话在理,迁移墓的费用我们不承担。”瞎瞎说:“你们不承担,那就重分工,大嫂说你吃了亏,我来负责丧事,你拱墓。”淑贞说:“屙下的屎能吃吗?你是最小,爹娘什么都护你,你还不知足?”瞎瞎说:“我是小,我沾谁的光了?”淑贞说:“你找媳妇的时候,好的看不上你,不好的也要出重聘礼,爹一句话:当哥的要帮忙!我们虽分了家,谁没出了钱?你现在为老人的事还这样不孝顺?!”瞎瞎说:“我不孝顺,你孝顺啦?你家的地都是爹替你家做的活,可你一年到头给爹扯过一寸布的衣裳吗?大哥吃公家饭,月月拿工资,你们穿的啥,爹娘又穿的啥?娘为啥病了,就是看不惯你们在家吃肉哩,爹在院门口问你们地里的麦收了没有,你吓得不开门,娘才气得害了病!”淑贞说:“呀,你给栽这么大个赃?!”拿了鞋底就梆地拍在瞎瞎的头上。瞎瞎嘴上坏,却是个胆小鬼,当时抓起笤帚打了嫂子一下,顺门就跑,庆玉庆满庆堂赶紧把淑贞挡了。淑贞扑沓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哭。四婶去劝说劝说不了,夏天礼更是不行,夏天智一去,淑贞不敢哭了,瞎瞎也站在门外停止了骂。

    夏天智说:“把椅子拿来!”庆堂忙搬了椅子。夏天智坐了,说:“哭么,骂么,咋不哭不骂了?赢人得很呀,我想听哩,咋不哭不骂了?!”庆玉庆满庆堂忙给四叔赔不是,庆满就说:“瞎瞎,你给大嫂认个错!”瞎瞎说:“那得说清,六七百元谁掏?”夏天智噎住了,气得手抖,四婶忙给他丢眼色,夏天智就冷笑,说:“都不愿掏钱了,你爹你娘一死就让他们臭在炕上算了么!”庆玉一看不对,踢了瞎瞎一脚,说:“咱这会不开了!以后要议咱家窝里的事,兄弟几个都要到齐,婆娘们少搀和!散了吧,都回你们家去,我给四叔消气。”来给夏天智的水烟袋点火,夏天智倒坐着不动,庆玉又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夏天智仍是不喝,也不动。四婶说:“让他回,让他回。”庆玉和庆满就把椅子抬起来,一直抬到四叔的院门口。

    夏天智把几个侄子和侄媳妇给镇住了,回家来再喝酒,但夏天义的情绪仍是一直缓不过来,一瓶酒没喝完,他就醉了。夏雨扶了二伯往蝎子尾走,夏天义一路紧紧拉着夏雨的手臂,脚下像绊了蒜,口里还嘟嘟囔囔说:“你三伯身体不好,我得照顾着他回去才好。”到了自家门前,突然大喊:“开门!开门!”二婶没应声,嘣地一脚踢出,声大得很,门被里边闩着,竟然踹开了,自己却躺在夏雨的怀里。进了院子,堂屋门也关着,夏雨小声说:“二伯二伯,这是格子门。”夏天义说:“好!格子门咱,咱不踢了吧。”

    这件事发生以后,其实清风街知道的人并不多。此后的三天,白天还都大红着日头,一到晚上天便黑着没星光,又刮着风。中星的爹已经后跑很长时间了,后跑你懂不懂,这是土话,就是拉肚子。这个晚上他又去大清堂抓了中药回来,碰着庆玉推了架子车去砖场拉砖,庆玉便问起病的状况,说:“你整天给人掐算哩,禳治哩,咋还吃药?”中星的爹说:“医都不自治么!”却又问:“是不是要建个市场呀?”庆玉说:“你也关心这事?”中星的爹说:“要建市场,让君亭去寻中星,他在县政府么!”说完觉得肚子不对劲,提了裤子就找僻静处。庆玉说:“寻中星?”中星复员了分在县政府都没个具体事,寻中星有屁用?他在黑暗里笑了笑,就去了砖场。

    庆玉在装砖的时候是把家里吵闹的事说给了三踅。三踅等庆玉一走,就去给君亭汇报,分析说夏天义家这么一闹,肯定会导致反对淤地,那么,东街的问题就不大了。又提供消息,说中街西街那些支持秦安的人活动频繁哩,他是来前的路上就看到西街的连义、军生,还有刘新生、李上善和秦安去了文化活动站,十有八成是一边搓麻将一边撺掇那事了。君亭听了,问:“你喝酒不?”三踅说:“不喝啦。”君亭拿了一瓶酒硬塞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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