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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川入狱(4)

时间:2012-03-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海岩 点击:

  他在想,他一直在想,他不能控制不能停止地不断在想,他怎么能熬过这漫长的五年刑期,五年之后,他又该怎么熬过漫长的污点人生?这样的一生,还有什么快乐,还有什么前程。
  过去别人都夸他脾气好,能忍耐,他知道那都是假好,他的心其实很高傲,很脆弱,他其实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从进分局看守所的那一天起,他就在反复权衡速死与慢活谁更痛苦,好死与赖活谁更值得,权衡了整整三个月,最后还是一天一天不死不活地过来了。他以为他的自尊心早就彻底瓦解,早就一丝不剩,他以为自己早就成了一具不知冷暖,没有灵魂,心死如灰的行尸走肉,可昨天庞建东在路边轻蔑的一瞥,还是让他痛彻身心。
  五年之后,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爱的女孩,有谁还在?有谁还能尊重他、挂念他、疼爱他?五年之后奶奶还在人世吗,季文竹还在等他吗?也许五年之后他走出这片高墙电网,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举目无亲。
  新入监的头几天是最难熬的,白天的课程安排得非常饱满,只有夜间才能获得思想的空间。但监狱的夜晚与看守所大不相同,监舍里一夜不能关灯,睡觉也不允许用被子蒙头。惟一能让他打开思想的办法,只有闭上自己的眼睛。他常常哭,但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也只能流泪,不能出声。为了压抑悲恸,他常常憋得胸胀肋疼,他的绝望无处倾述,无人倾听。
  早上六点三十分,夜间值班的杂务就开始挨个敲打各班的牢门,那敲门声响得非常突然,震动人心,让刘川的心情从早起第一个时刻,就如入深渊。犯人们乱哄哄地起床穿衣,每一张面孔全都睡眼惺忪,丑态毕露。他们的样子让刘川一想到自己将长期与之为伍,将长期是他们的一员,就感到无比的烦闷和厌恶。
  起床之后,不能马上出屋,犯人们叠好被子,要在小板凳上列队坐好,等着管教开门洗脸放茅。分监区有十三个班,一班一个监号,轮流洗漱放茅,再快也要一个小时。等到监号铁门的电锁响动,班长拉开铁门,犯人们才能鱼贯而出,急急地走向厕所和水房。刘川懒得和他们挤,他每天洗脸都洗得非常马虎,洗了给谁看呢?梳洗打扮是那些对生活充满兴趣的人才乐此不疲的事情,他没有兴趣,所以不需要洗得那么认真。
  洗漱完毕,列队点名,点名完毕,分班打饭。刘川的食欲和在看守所相比,更加委靡不振。他不像孙鹏那种人,在社会上打打杀杀,进来后吃睡如常。从纯粹的生存意义上说,他也许不如孙鹏幸福,因为他做不到他那种近于牲口的状态,只要肚子不要脸皮。
  早上吃的是稀粥和咸菜馒头,刘川只用自己的饭盆接了一碗粥,没拿咸菜和馒头。他没有任何胃口,也不在乎体虚气弱,更不在乎自己已经瘦得脱形。
  早饭过后,每天的课程周而复始。上午上课,下午训练,安排得少有空闲。入监教育的课程有:认罪服法教育、服刑意识教育、遵规守纪教育、罪犯权利与义务教育、时事政治教育等等,那些大道理让刘川听得厌烦,没有一点兴趣,是每天煎熬的一种。他宁愿分班回号,排队坐在小板凳上,自己默诵《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规范》六章五十八条,也是入监教育的主要内容之一,要求熟记牢记,要求倒背如流。刘川在遣送科当民警的时候,已经背过,因而可以利用默诵时间自己发呆。
  下午训练比上午上课要好过一些,进行队列训练时还可以出去,还可以看到太阳和蓝天。太阳和蓝天最容易让他想到文竹,想到她甜蜜的笑容和修长的双眼。队列训练是他在公安大学经历过的课程,公大的训练以步伐为主,而在这里,除齐步、跑步、踏步和正步这四种基本步伐之外,更多的是训练三种转法和立正稍息蹲下起立列队报数之类的科目。
  还有,学唱队列歌曲《喊起一二一》,这首歌是司法部推广的狱内队列歌曲,必须学的。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春去冬来我们脱胎换骨,亲人的期盼牢记心头。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一二三四!
  这首歌刘川以前多次听犯人唱过,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自己唱来,才发现歌词全是豪言壮语,壮得有点陈词滥调。带队训练的队长还老嫌大伙儿声音不够洪亮,犯人们投其所好,就喊着唱,唱得声嘶力竭,队长才算满意。以致一起歌刘川就无比烦躁,无比反感,他跟着张嘴,但嘴里没声,这样暗暗抵制一下,心里才勉强好受一些。
  入监教育的最初阶段,室外的队列训练并不太多,主要进行室内训练。每天练习提放板凳,要求动作迅捷,整齐划一,还有就是物品摆放,也要有规有矩。训练最多的当然还是叠被子,要把被子叠成一个方方正正见棱见角的被包,也要练一阵呢。好在刘川在公大时参加过半年军训,制作这种被包早就驾轻就熟。
  队列也好,叠被子也好,背“六章五十八条”也好,刘川在班里的成绩总是最差。连孙鹏这种混混,连刘晓柱这种农村来的文盲,测验的名次都排在他的前面。包括分监区长杜剑在内,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杜剑也找刘川单独谈过,循循善诱地正面做了工作,但效果并不理想。其他队长无论谁找刘川谈话,刘川都是面无表情,少言寡语,问一句答一句,非常冷淡。刘川是觉得,命已至此,说有何用,就算谁有兴趣倾听,他也没兴趣倾诉。刘川也看得出来,队长们,无论过去脸熟的还是脸生的,都开始烦他了,但都忍着,没有发作。
  队长们在一块议论刘川的时候,看法比较一致。说白了,就是刘川以为自己特殊,不清楚现在自己是谁,是民警刘川还是老板刘川还是犯人刘川!正因为这小子确实当过民警,过去家里确实有钱有势,现在突然变成阶下之囚,对罪犯的身份就难以适应,所以导致至今摆不正位置,放不下架子,脸上身上,还是牛掰哄哄!大家共同认为,从刘川的这种表现看,入监教育的学习任务对他来说,可能比其他犯人更要艰巨,而强制他认清自己的罪犯身份,在消除他反改造情绪的过程当中,更是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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