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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客栈(7)

时间:2016-10-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范稳 点击:
  北戴河的疗养院我去过,五星级的大饭店我也住过,尽管这里的铺里可能会蹿出来老鼠,尽管跳蚤、蚊虫是我每天夜里的伴儿——它们吸我的血一定像吃到了一顿海鲜大餐。但我在这天堂一样的地方,不缺吃,不缺养,更不缺爱。
  
  我可以甩开拐杖了,我可以离开那透着泥土芳香的肩头了,我甚至可以跟着她们去浪漫的高山牧场了。我身上一度萎缩的肌肉在神速地恢复,我的力量像春天里牧场上的青草,春风吹又生;我脸上的血色正像晨曦中的雪山慢慢变红。我的情思也死灰复燃了,甚至已经燃烧成了山火,这里扑灭,那里又燃起。但我坚决否认它。
  我已经能准确无误地区分两个卓玛。不是像我们汉族人遇到这种情况会以出生的先后顺序来区分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娜珍大妈也不知道她们俩谁先谁后,她一个人在山上打柴时就将她们生下来了。这里的习俗是妇女生孩子不能在家里,要么她去羊圈,要么她去山上。双胞胎,一起出来的啰。当母亲的曾经这样告诉我。人们也不热心区别她们的大小,反正她们有不同的名字,她们有不同的性格,时间长了,你就自然知道了。是谁在山坡那边唱山歌,清脆干净的调子分明在洗涤我的心灵,分明在表达她的爱;是谁又在溪流边为我洗衣裳,搅得一条溪流喧闹不已,骚动不安,像她不平静的心?是谁在半夜里喃喃呓语,诉说内心深处的秘密;又是谁在给楼顶的香炉煨桑时祈求爱的祝福,虔诚地坦陈自己的爱?雪山上的神灵知道,牧场上的牛羊知道,草地上的花儿知道,袅袅上升的香烟知道,按时归家的犏牛也知道。唯独我装作不知道。
  我能下床走路以后,我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为雪山烧香敬拜的焚香台。那个地方有一字排开的十三座白塔,面对雪山正面,就像一群孩子面对一位慈祥的父亲,面对一个威力无比的神灵。他是本地人的护法神,护佑了这片峡谷上千年了。当地人从来没有称他为雪山,他们只是习惯叫他神山。神山有自己的妻子,有孩子,还有情人,更有无数的传说。在传说中,这座神山是一个骑白马、戴白盔、穿白甲的战神。
  我像藏族人那样恭恭敬敬地往香炉里煨一把松柏枝,撒抛五谷和圣水,双手合十向神山磕头。我还像娜珍大妈那样高喊:
  啦嗦啰,神胜利了!
  啦嗦啰,生命复活了!
  喔——啦嗦啰!雪山上的神灵啊,请赐我一双好脚吧……
  我在焚香台前低声啜泣。他只在送他儿子去美国的那天,在机场上这样哭过。可他儿子认为这样太丢脸了,不断叫他回去吧回去吧。爸爸回去吧我走了你回去吧。仿佛那不过是平常当父亲的送孩子到学校门口;仿佛就是多年以前,他的母亲送他去上大学,他对在车窗外徘徊往返的母亲说,回去吧回去吧,妈妈你走吧。所有的儿女,就是这样轻率地告别他们心碎的父母;所有的儿女,就是这样把父母沉重的惦记与思念,轻轻地一挥手,挡回去了。自出门游荡以来,我认为自己已经被一路的艰辛熬干了眼泪,可眼泪还是不争气。不就是一条腿比另一条短了十来厘米吗?不要啰里啰唆了。
  大哥,你去挂经幡吧。一条五彩的经幡递到我的泪眼前,上面印有字迹模糊的祈颂吉祥的藏文经文。我抬眼看着央金卓玛,怀疑是自己的眼泪洇湿了她淳朴的面庞。噢,卓玛,不要哭。我说。大哥你先不哭。你还可以走路嘛。央金卓玛说。我不是哭我的瘸腿,我说,我哭我的儿子。你儿子……不在了吗?这里的人说死叫不在。我脸上荡开一个苦涩的笑,噢,我儿子在…… 不在我身边,他在……美国,和他妈妈在一起。我艰难地说,很想拭去她脸上的泪花。我看见阳光又重新回到央金卓玛的脸上。佛祖保佑,她说,你不是和我在一起吗?
  是啊,感谢佛祖,我和她,和她们在一起。这也很好。我接过经幡,手指触摸到她略显粗糙的手掌。过去的一段时光里,我已经很熟悉这勤劳的双手,还有健壮有力的手臂,它们搀扶着我,从绝望的边缘走出来,它们递给我酥油茶,递给我青稞酒,递给我洗好的衣服,递给我从草原上采摘的鲜花,递给我她的爱,仅差一点,这双手啊,就递给我一颗真诚的心。
  白塔前方有一排青冈木树丛,上面挂满了敬拜神山的人悬挂的五彩经幡,看上去像一片彩色的丛林。风吹拂着经幡猎猎作响,那是向蓝天祈颂的经文,是向大地吟唱的歌谣,更是心灵招展的旗帜。在藏地的每一个雪山垭口,在神灵驻足的地方,在天神的庙宇,在地神的宫殿,每一面经幡都寄托着藏族人的祝福,都存放着他们的敬畏。雪山上的神灵一定看见了,有一个心灵里的创伤远远重于皮肉之伤的瘸子,也把一条祈颂吉祥平安的经幡,敬奉给他了。
  
  益西活佛戴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虾着背坐在一间全用木头装饰的小房间里侧的藏式卡垫上。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处射进来,在他的肩头和花白的头顶镀了一层白色的亮光,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立马就要逆光升腾而去的神灵。我随央金卓玛进来,跪在活佛的面前,向他敬献了一条哈达。活佛给我摸顶祝福,他枯瘦而苍老的手掌触摸着我的头顶,我并没有其他奇异的感觉,只感到某种悲悯。不是来自头顶,而是发自内心深处。
  人们告诉我说,益西活佛法力无边。关于他的传说,在村庄里我已经听了很多。比如说,一次益西活佛到一户人家做法事,当他念经时,生病的女主人头顶上开始冒白气;又比如,有人看见过他把澜沧江边的一块鹅卵石捏出水来;还有人对着神山发誓说,他亲眼目睹了益西活佛从澜沧江江面凌波微步,涉水而过。不过我情愿相信,益西活佛是个修行严谨、佛学造诣精深的苦行僧。他经常去雪山下的一处山洞闭关修行,据说最长的一次是三年。我不知道人在黑暗的山洞里独自待三年,会有什么样的收获。我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就要发疯了。
  在现在这个浮躁的世界,谁比我有耐心,谁比我更安静,谁就是我的上师。
  裹在一袭绛红色袈裟中的益西活佛显得瘦小、坚硬,过去我也见过一些膀大腰圆、面如菩萨的活佛。与他们比起来,益西活佛更显谦逊、悲悯,像个潜心学问的老教授。我在他的侧面坐下,仿佛一个问道求法的童子。
  北京来的领导,请用茶。益西活佛指着案几上一个小喇嘛刚冲上的一碗酥油茶,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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