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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难(2)

时间:2015-01-2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除掉这三个行李,网篮也最丰富:白铁锅、黑瓦罐、空饼干盒子、挂西装的弓形的木架、洗衣裳时挂衣裳的绳子,还有一个掉了半个边的陕西土产的痰盂、还有一张小油布,是他那个两岁的女孩夜里铺在床上怕尿了褥于用的,还有两个破洗脸盆。一个洗脸的一个洗脚的。还有油乌的筷子笼一个,切菜刀一把,筷子一大堆,吃饭的饭碗30多个,切菜墩和饭碗是一个朋友走留给他的。他说:逃难的时候,东西只有越逃越少,是不会越逃越多的。若可能就多带些个,没有错,丢了这个还有那个,就是扔也能够多扔几天呀!还有好几条破裤子都在网篮的底上,这个他也有准备。
  他太太在装网篮的时候问他:“这破裤子要它做什么呢?”
  他说:“你看你,万事没有打算,若有到难民所去的那一天,这个不都是好的吗?”
  所以何南生这一家人,在他领导之下,五点二十分钟才全体到了车站,差一点没有赶上火车——火车六点开。
  何南生一边流着汗珠,一边觉得这回可万事齐全了。他的心上有八分乐,他再也想不起什么要拿而没有拿的。因为他已经跑回去三次,第一次取了一个花瓶,第二次又在灯头上拧下一个灯伞来,第三次他又取了忘记在灶台上的半盒刀牌烟。
  火车站离他家很近,他回头看看那前些日子还是白的,为着怕飞机昨天才染成灰色的小房。他点起一只烟来,在站台上来回地喷着,反正就等火车来,就等这一下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照理他正该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站台上不知堆了多少箱子、包裹,还有那么一大批流着血的伤兵,还有那么一大堆吵叫着的难民。这都是要上六点钟开往西安的火车。但何南生的习惯不是这样,凡事一开头,他最害怕。总之一开头他就绝望,等到事情真来了,或是越来越近了,或是就在眼前,一到这时候,你看他就安闲得多。
  火车就要来了,站台上的大钟已经五点四十一分。
  他又把他所有的东西看了一遍,一共是大小六件,外加热水瓶一个。
  “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忘记了吧!你再好好想想!”他问他的太太说。
  他的女孩跌了一交,正在哭着,他太太就用手给那孩子抹鼻涕:“哟!我的小手帕忘下了呀!今天早晨洗的,就挂在绳子上。我想着想着。说可别忘了,可是到底忘了,我觉得还有点什么东西,有点什么东西,可就想不起来。”
  何南生早就离开太太往回跑了。
  “怎么能够丢呢?你知道现在的手帕多少钱一条?“他就用那手帕揩着脸上的汗,”“这逃难的时候,我没说过吗!东西少了可得节约,添不起。”
  他刚喘上一口气来,他用于一摸口袋,早晨那双没有舍得穿的新袜子又没有了。
  “这是丢在什么地方啦?他妈的… …火车就要到啦… …三四毛钱,又算白扔啦!”
  火车误了点,六点五分钟还没到,他就趁这机会又跑回去一趟。袜子果然找到了,托在他的掌心上,他正在研究着袜子上的花纺纹。他听他的太太说“你的眼镜呀… …”
  可不是,他一摸眼镜又没有了。本来他也不近视,也许为了好看,他戴眼镜。
  他正想回去找眼镜,这时候,火车到了。
  他提起箱子来,向车门奔去。他挤了半天没有挤进去。他看别人都比他来的快,也许别人的东西轻些。自己不是最先奔到车门口的吗?怎么不上去,却让别人上去了呢?大概过了10分钟,他的箱子和他仍旧站在车厢外边。
  “中国人真他妈的… …真是天生的中国人。”他的帽子被挤下去时,他这样骂着。
  火车开出去好远了,何南生的全家仍旧完完全全地留在站台上。
  “他妈的,中国人要逃不要命,还抗战呢!不如说逃战吧!”他说完了“逃战”,还四边看一看,这车站上是否有自己的学生或熟人。他一看没有,于是又抖着他那被撕裂的长衫:“这还行,这还没有见个敌人的影,就吓没魂啦!要挤死啦!好像屁股后边有大炮轰着。”
  八点钟的那次开往西安的列车进站了,何南生又率领着他的全家向车厢冲去。女人叫着,孩子哭着,箱子和网篮又挤得吱咯的乱响。何南生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是跌倒了,等他站起来,他的鼻子早就流了不少的血,血染着长衫的前胸。他太太报告说,他们只有一只猪皮箱子在人们的头顶上被挤进了车厢去。
  “那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他着急,所以连那猪皮箱子装的什么东西都弄不情了。
  “你还不知道吗?不都是你的衣裳?你的西装… …”
  他一听这个还了得!他就向着他太太所指的那个车厢寻去。火车就开了。起初开得很慢,他还跟着跑,他还招呼着,而后只得安然地退下来。
  他的全家仍旧留在站台上,和别的那些没有上得车的人们留在一起。只是他的猪皮箱子自己跑上火车去走了。
  “走不了,走不了,谁让你带这些破东西呢?我看… …”太太说。
  “不带,不带,什么也不带… …至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让你带吧!我看你现在还带什么!”
  猪皮箱不跟着主人而自己跑了。饱满的网篮在枕木旁边裂着肚子,小白铁锅瘪得非常可怜。若不是它的主人,就不能认识它了。而那个黑瓦罐竟碎成一片一片的。三个行李只剩下一个完整的,他们的两个孩子正坐在那上面休息。其余的一个行李不见了。另一个被撕裂了。那些旧报纸在站台上飞,柳条箱也不见了,记不清是别人给拿去了,还是他们自己抬上车去了。
  等到第三次开往西安的火车,何南生的全家总算全上去了。到了西安一下火车,先到他们的朋友家。
  “你们来了呵!都很好!车上没有挤着?”
  “没有,没有,就是丢点东西… …还好,还好,人总算平安。”何南生的下眼睑之下的那两块不会运动的筋肉,仍旧没有运动。
  “到那时候… …”他又想要说到那时候可怎么办。没有说,他想算了吧!抗战胜利之前,什么能是自己的呢?抗战胜利之后什么不都有了吗?
  何南生平静的把那一路上抱来的热水瓶放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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