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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2)

时间:2014-04-2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山上的雪被风吹著像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著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你……你给我一点水吧!我渴死了!”
  
    声音弱得柔惨欲断似的:
  
    “嘴干死了!……把水碗给我呀!”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於是孱若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像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缘著树枝爬上去,顺著结冰的小道滑下来,他们有各样不同的姿势:--倒滚著下来,两腿分张著下来。也有冒险的孩子,把头向下,脚伸向空中溜下来。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追在后面打骂著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著。
  
    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正走过山坡,平儿在那里。平儿偷穿著爹爹的大毡靴子;他从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脚上,平儿蹒跚著了!从上坡滚落著了!可怜的孩子带著那样黑大不相称的脚,球一般滚转下来,跌在山根的大树杆上。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那样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终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儿赤脚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样远,王婆仍是说著:
  
    “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踏破了哪里有钱买?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她先哑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她说:
  
    “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月英好像佛龛中坐著的女佛。用枕头四面围住她,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她患著瘫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请神,烧香,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后来就连城里的庙也去烧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并且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伤心!他嘴里骂:
  
    “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像娶个小祖宗来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辨,他还打她。现在不然了,绝望了!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更强烈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月英指点身后说:
  
    “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砖依住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声音欲断一般又说:
  
    “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月英说:
  
    “看看我的身下,脏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条枝拢了盆火,火盆腾著烟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看见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唤!
  
    “唉呦,我的娘!……唉呦疼呀!”
  
    她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个直角,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
  
    王婆用麦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来,当擦臀部下时,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会蠕行似的。借著火盆边的火光去细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王婆问月英:
  
    “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
  
    月英摇头。王婆用凉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没有感觉,整个下体在那个瘫人像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体。当给她一杯水喝的时候,王婆:
  
  “牙怎么绿了?”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始低嘎。
  
    她说:“我是个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著,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的不停。现在停下了,她是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的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昏旋了!为著强的光线,为著瘫人的气味,为著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波所遮拦。
  
    五姑姑当走进大门时向王婆打了个招呼。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给那个经验过多样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紧头上的蓝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脚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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