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兵的领头者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中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眉宇间英气逼人,若不是杀人杀得眼神发直,他也不失英俊。他向英格曼冲父大声说了一句话,旁边的中国翻译说:“即使是国际安全区内,皇军也随时进行例行搜查。”英格曼神父说:“谎言。”他看了翻译一眼,见他无意翻译他的驳斥,便转用英文说:“纯粹是撒谎。”
中佐懂一些英文,把“撒谎”二字听进去了。他上来便给了英格曼神父一个耳光。
“你的部队番号我知道,我会起诉你的。”英格曼神父克制了以手去捂腮帮的动作,他感觉一颗牙齿被击得松动了。
中佐通过翻译对英格曼神父说:“欢迎起诉。你们美国人动不动就拿这个最没用的词给自己壮胆。”
“你侵犯美国地盘,就是侵犯美国国土。”阿多那多说道。
“侵犯美国国土,又怎样呢?”中佐说。他的声音在冷笑,并笑得优越骄狂,但他的脸容僵在那个平和淡漠的神情上。这是个不会笑的面孔。或者他鄙夷笑这一高级灵长类在进化后期生发的面部表情。
第一部分 18.金陵十三钗(18)
“那就是向美国挑衅。”英格曼神父说。
“十月二十三号,炸沉了你们美国保护南京的军舰,这个挑衅更直接吧?贵国做出任何军事反应了吗?”
“但愿你能活着看见美国的反应。”英格曼神父说。“你威胁大日本皇军?”“面对十八支刺刀,发出威胁的倒是我?”
中佐通过翻译宣布:他们军务在身,不再费口舌了,搜查马上开始。
英格曼神父举起手:“上帝做证,要想搜查,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他上前一步,胸口蹭在了两把刺刀尖上。其中一把一挑,鹅绒起居袍被划开一个大口子,白花花一片鹅绒飞在煞白的电筒光柱里。
楼上的女孩们都叫起来:“英格曼神父!”
陈乔治这时从锅炉后面出来,想看看神父怎样了。日本人从墙头翻越而入时,他正在锅炉房等待与红菱幽会,却缩在暖洋洋的角落里睡着了。枪声把他惊醒之后,他始终躲在暗处观望。陈乔治胸无大志,坚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最近和红菱相好,觉得赖活着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见英格曼神父被打的刹那,一把提起那把坐变形的旧木凳。尊贵的神父居然挨了一耳掴子,他本能地要去替神父捞回尊严。
但他一看十八个鬼子兵荷枪实弹,“赖活着”的信念又强大起来。他心里骂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神父把他从十三四岁养到现在,供他吃穿,教他认字,发现他实在不是皈依天主的材料,还是不倦地教他读书。神父固然是无趣的人,待他也是嫌恶多于慈爱,但没有神父是没有他陈乔治的。没有人五人六的教堂厨师陈乔治,哪来的如花美眷王红菱呢?想到此,正是英格曼神父胸膛挨了一刺刀的当口。陈乔治一出现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不管两位神父怎样抗议,做证,中佐都命令手下剥去他的衣服。中佐在这个赤裸的中国男青年身上端详,指着他讨饭挨狗咬留在腿上的疤说:“枪伤。”
“这是狗咬的。”陈乔治说。英格曼神父说:“他是我十多年前收养的乞儿。”“是啊,神父也可以收养中国战俘。”
“荒谬。”
中佐脱下白手套,用食指指尖在陈乔治额上轻轻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军帽留下的浅槽。但陈乔治误会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脑瓜,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头躲了出去。中佐本来没摸出所以然,已经懊恼不已,陈乔治这一犟,他“刷”的一下抽出了军刀。陈乔治双手抱住脑袋就跑。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这时戴教官走了出来。他一手吊在三角巾里,头上缠着洗不去血迹的旧绷带,站在日本兵面前。
两位神父让一系列突变弄得不知如何反应了。
中佐那种会冷笑的字句又出来了。但翻译只是刻板地说:“神父,美国的中立地带不再中立了吧?”
英格曼神父镇定地说:“他现在手无寸铁,当然是无辜百姓。”中佐不理会他,继续自己的思路:“这里面一共窝藏了多少中国军人?”
戴教官开口了:“我是私自翻墙进来的,不干神父的事。你们可以把我带走了。”
“是要我们搜查呢,还是你请你的同伴自己走出来。”中佐通过翻译问戴教官。
英格曼神父此刻走到戴教官面前,对中佐说:“我再警告你一次,这是美国人的地盘,你在美国境内开枪杀人,任意带走无辜的避难者,后果你承担不起!”“你知道我们的上级怎样推卸后果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军队中个人的失控之举,已经对这些个人进行军法惩处了,实际上没人追究过这些‘个人之举’。明白了吗,神父?战争中的失控之举每秒钟都在发生。”中佐流畅地说完,又由翻译干巴巴地翻译过去。
英格曼神父哑口无言。他知道日军官方正是这样抵赖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说:“神父,对不起,我擅自闯入这里,给您造成不必要的惊扰。”他举起右手,在血污的绷带边行了个军礼。他放下手已明白了,李全有和另外两名伤员已经摸黑从酒窖里出来,正猫在阴影里伺机拼命。他大声说:“我知道教堂提供庇护,是要负出重要代价的。也可能殃及教堂中其他无辜者,所以,我放弃了最后一搏的打算。”他这话是让李全有听的。李全有果然听懂了,绷紧的全身泄了劲。戴教官是要他懂得,他们赌博式的一拼可能会牵累到四十五个女孩和十几个窑姐。假如进一步激怒日本人,他们可能把教堂夷平,事后再十分方便地找到口实:他们在教堂中遇到中国军人的抵抗而不得已把教堂变成了战斗地点。这样牺牲的将不止是神父们,还会把女孩们暴露给日本人。戴教官明白如果运气好,李全有可能会出奇不意地夺下一两条枪,但激怒的日本人会干出什么,他们已从阿多那多拍回的照片上看到了。他们身为军人,不能保护女人们,已经够可悲,还要使她们本来已经危险的处境恶化,便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