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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十八)(3)

时间:2013-12-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忠实 点击:

  孝文硬着头皮进上房东屋,罗罗嗦嗦向奶奶白赵氏诉说,分家时父亲分给他的粮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绝收了,来年的麦子也没指望了,整个一个冬天喝稀糁子凑合到腊月,年是实在过不去了……他哀告奶奶给父亲说一句:"借些粮。"白赵氏正想趁机教训一下孙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白嘉轩从对面的西屋已经听见,大声说:"你就甭开这个口!"白孝文再没说话就从奶奶的屋里退出来回到前头门房。白赵氏对着西屋说:"你的心不是肉长的是滋水河里的石头!"白嘉轩走进门来:"妈,你明日把那俩碎崽娃了引到后头来。"
  孝文向父亲借粮伤脸以后就把两亩水地卖掉了。白嘉轩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吃不下饭,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后院正厅来。孝武走进前院门房东屋说:"哥!咱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一下头:"我不去。"孝武端直站着:"咱爸叫你你也不去?"孝文说:"后院厅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胁说:"那让老人求到你的门下?"孝文猛然从炕上翻起身来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风!谁爱来不来我不稀罕!我也没拿你啥没借你啥没欠着你的啥!"孝武不动声色他说:"哥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说话处事还象不象个兄长的?"孝文正想说出更辛辣的话,泄一泄没借着粮食的怒气,也杀一杀弟弟的神气。不料父亲在院子里喝斥:"孝文你出来!"孝文趿拉上棉窝走到院子,就看见漆黑的院庭里站着父亲的佝偻的形体。白嘉轩劈头问:
  "你把水地卖了?"
  "卖了。"
  "卖给谁了?"
  "谁给钱多就卖给谁。"
  "我听说卖给鹿子霖了?"
  "子霖叔有钱也有粮食,旁人买不起。"
  "这地是在你爷手时置下的,你不能卖!"
  "眼下这地分给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换一把粮食。"
  "这二亩水地你卖了多少钱?"
  "正说着哩!价官还没说死撂倒哩!"
  "你甭说了,这地你卖给我,我给你双价。"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驷马难追。你给我钱再多也不能收回我的话了。"
  黑暗里一声啸响,白孝文应声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父亲手中的拐杖抽击到他的脸上,继之又砸到他的大腿上,白孝文却感到了一种报复的舒畅,从地上缓缓悠悠爬起来走进屋去,咣一声插上门闩,把父亲和孝武冷晾在院子里。孝武挽扶劝慰着父亲,走回后院厅房去了。孝文继续恢复仰躺在炕上的睡姿,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对女人说:"好咧好咧!从今往后再没有谁来管我了!"
  这一年的春节新年是孝文所能记得的最暗淡无趣的一个新年,白鹿原上远远近近的大村小寨,听不到锣鼓听不见喧闹只零三碎四的几声炮响。正月初一的晌午,孝文到白鹿镇的馍铺里买了五个白生生的罐罐儿馍,蹲在馍铺的台阶上吃了向馍铺掌柜讨了一壶茶喝,算是自己给自己过了个年。孝文吃罢又挑了五个揣进怀里,绕道白鹿村后巷朝村子东头走去。村巷里男男女女拖着孩子往祠堂汇集,饥荒之年也不能少了给祖宗点一柱香叩三个响头。孝文走进小娥的窑门嘘声嗔气地说:"妹子年好,哥给你拜年来了!"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面团回过头说:"你心里想妹子了,嘴里可说是给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礼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又一个点着红花的罐罐馍,摆到案板上说,"人家到饲堂拜祖宗哩!全村就剩下咱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俩你拜我拜你过个团圆年!""这么说哥你坐火炕上等着--"小娥笑了,"妹子给你擀面浇臊子。臊子面香着哩等一会儿再吃。"孝文说:"我已经吃饱了。你先吃馍压压饥。咱先弄一回哥想死你咧!""不成不成我手上沾着面!"小娥摇头。"又不用手……"孝文把小娥抱离案板走向火炕……
  孝文对第一次在小娥身上能够做到得心应手的事记忆难泯。那是要他挨过刺刷抽打之后一个半月的一天后晌,第一次走出街门就端直走进田小娥的窑洞。小娥一惊一愣:"你大白天到我这儿来不怕人看见?"白孝文说:"过去怕人看见现在不怕了,谁爱看就看。"小娥这时候才回过神儿来问他伤势好了没有,捋起袖子看他胳膊解开胸口儿看他的胸膊。孝文揽着她的腰凌空把她托起来放在炕上。动手解她的偏襟纽扣儿:"哥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啥不想,就一门心思想着你这一对白鹁鸽儿。"小娥象蛇一样紧紧缠抱着孝文,泪花婆娑口齿喃喃着:"好哥哩你到底伤得咋个象况……我不得见又不得问……妹子心疼你都快要疯了………小娥说着,突然翻起身来,双手捧着孝文的脸颊,惊诧地问:"哥也你今日……行了?"孝文得意地抹一抹脖子上的细汗:"这下你再不笑话我是蜡做了矛子了吧!"俩人被这个奇异的变化鼓舞着走向欢乐的峰巅。自从破烂瓦窑开始一直到被捆到祠堂槐树上示众,他都无法克服解开裤带不行了勒上裤子又得行了的奇怪的痼疾,今天才第一回在小娥面前显示了自己的强大和雄健。小娥仍然解不开好奇:"过去到底咋么着是那个怪样子?今日个咋着一下子就行了好了?"孝文嘲笑说:"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了就象男人的样子了!"太阳光从窑土坎上移到树稍上,直到窑里完全黑暗下来,俩人都没有离开火炕,一次又一次走向欢愉的峰巅,一次又一次从峰巅跌下舒悦折谷底,随之又酝酿着再一次登峰造极……那时候白嘉轩正领着取水的村民走进峪口朝龙潭进行悲壮的进军……小娥从炕上下来勒好棉裤,在瓦盆里洗着手,回眸对躺在火炕上的孝文说:"哥也今日个过年,你没忘妹子也没忘你,你给妹子送了五个罐罐儿馍,你猜妹子给你留着啥好的?"孝文不在乎他说:"肉包子肉九子躁子面不是?不稀罕!我就稀罕捉你那一对儿白鹁鸽儿!"小娥说:"保你稀罕!搁平常我不给你,今日个过年才叫你享一回福……你等着,等我擀好面,咱俩吃了长寿面再给你。"孝文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精光着身子抱住小娥,冻得直抖:"你倒说得我躺不住了,快拿出来让我看是啥好玩艺儿?"小娥无奈又爬上炕,从窑窝里摸出一杆烟枪来说:"你今日个尝一口,保准过个好年。"孝文看见油光油亮的烟枪不禁一愣,接过那滑腻的紫黑色的烟管指尖上感到冰凉,脑子忽然浮出姑父朱先生授课时慷慨陈词的面孔,那个永远保持着平和敦厚仪容的朱先生讲到禁烟时就失了常态。小娥在他面前半倚躺着,撕开一层油纸,用细铁钎挑起一块膏状鸦片在三个指头间揉搓,然后就按到烟枪眼儿上说:"等等,我给你点灯。妹子今日个服侍你过了好年。"连着让孝文吸了三个泡儿,小娥象哄孩子一样拍着孝文的肩膀:"好好睡,妹子给你擀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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