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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17)

时间:2009-01-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鹗 点击:

    老残又道:“老哥固然万无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说是替个亲戚办的就是
了。等到事情办妥,再揭明择配的宗旨;不然,领家的是不肯放的。”人瑞道:“很好。这
个办法,一点不错。”老残道:“银子是你我各出一半,无论用多少,皆是这个分法。但是
我行箧中所有,颇不敷用,要请你老哥垫一垫;到了省城,我就还你。”人瑞道:“那不要
紧,赎两个翠环,我这里的银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办妥,老哥还不还都不要紧的。”老
残道:“一定要还的!我在有容堂还存着四百多银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没饭
吃。你放心罢。”

    人瑞道:“就是这么办,明天早起,就叫他们去喊他领家的去。”翠花道:“早起你别
去喊。明天早起,我们姐儿俩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倘若彼他们知道这个意思,他
一定把环妹妹藏到乡下去;再讲盘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况且他们抽鸦片烟的人,也起不
早;不如下午,你老先着人叫我们姐儿俩来,然后去叫俺妈,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这
事千万别说我说的:环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俺还得在火坑里过活两年呢。”人瑞
道:“那自然,还要你说吗!明天我先到县衙门里,顺便带个差人来。倘若你妈作怪,我先
把翠环交给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说着,大家都觉得喜欢得很。

    老残便对人瑞道:“他们事已议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说的那个案子呢,我到底不
放心。你究竟是真话是假话?说了我好放心。”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NextPage第十五回 烈焰有声惊二翠 严刑无度逼孤孀 ]

第十五回 烈焰有声惊二翠 严刑无度逼孤孀           


    话说老残与黄人瑞方将如何拔救翠环主法商议停妥,老残便向人瑞道:“你适才说,有
个惊天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人命,又有天矫离奇的情节,到底是真是假?我实实
的不放心。”人瑞道:“别忙,别忙。方才为这一个毛丫头的事,商议了半天,正经勾当,
我的烟还没有吃好,让我吃两口烟,提提神,告诉你。”

    翠环此刻心里蜜蜜的高兴,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人瑞要吃烟,赶紧拿过签子来,替人瑞
烧了两口吃着。人瑞道:“这齐河县东北上,离城四十五里,有个大村镇,名叫齐东镇,就
是周朝齐东野人的老家。这庄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条大街,有十几条小街。路南第三条小街
上,有个贾老翁。这老翁年纪不过五十望岁,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时,有三
十多岁了,二十岁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贾这两家都是靠庄田吃饭,每人家有四五十
顷地。魏家没有儿子,只有这个女儿,却承继了一个远房侄儿在家,管理一切事务。只是这
个承继儿子不甚学好,所以魏老儿很不喜欢他,却喜欢这个女婿如同珍宝一般,谁知这个女
婿去年七月,感了时气,到了八月半边,就一命呜呼哀哉死了。过了百日,魏老头恐怕女儿
伤心,常常接回家来过个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闷。

    “这贾家呢,第二个儿子今年二十四岁,在家读书。人也长的清清秀秀的,笔下也还文
从字顺,贾老儿既把个大儿子死了,这二儿子便成了个宝贝,恐怕他劳神,书也不教他念
了。他那女儿今年十九岁,像貌长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干,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做
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个浑名,叫做‘贾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个读书人家的女
儿,性格极其温柔,轻易不肯开口,所以人越发看他老实没用,起他个浑名叫‘二呆子’。

    “这贾探春长到一十九岁,为何还没有婆家呢?只因为他才貌双全,乡庄户下,那有那
么俊俏男子来配他呢?只有邻村一个吴二浪子,人却生得惆傥不群,像貌也俊,言谈也巧,
家道也丰富,好骑马射箭。同这贾家本是个老亲,一向往来,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只有
这吴二浪子曾经托人来求亲。贾老儿暗想,这个亲事倒还做得;只是听得人说,这吴二浪
子,乡下已经偷上了好几个女人,又好赌,又时常好跑到省城里去顽耍,动不动一两个月的
不回来。心里算计,这家人家,虽算乡下的首富,终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没有应许。以
后却是再要找个人材家道相平的,总找不着,所以把这亲事就此搁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贾老大的周年。家里请和尚拜了三天忏,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
经忏拜完,魏老儿就接了姑娘回家过节。谁想当天下午,陡听人说,贾老儿家全家丧命。这
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话了!连忙跑来看时,却好乡约、里正俱已到齐。全家人都死尽,止有贾
探春和他姑妈来了,都哭的泪人似的。顷刻之间,魏家姑奶奶,就是贾家的大娘子也赶到
了;进得门来,听见一片哭声,也不晓得青红皂白,只好号陶大哭。

    “当时里正前后看过,计门房,死了看门的一名,长工二名;厅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
书童一名;厅房里间,贾老儿死在炕上;二进上房,死了贾老二夫妻两名,旁边老妈子一
名,炕上三岁小孩子一名;厨房里,老妈子一名,丫头一名;厢房里,老妈子一名;前厅厢
房里,管帐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当时具禀,连夜报上县来。

    “县里次日一清旱,带同伴作下乡——相验。没有一个受伤的人骨节不硬,皮肤不发青
紫,既非杀伤,又非服毒,这没头案子就有些难办。一面贾家办理棺敛,一面县里具禀串报
抚台。县里正在序稿,突然贾家遣个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谋害形迹。”

    方说到这里,翠环抬起头来喊道:“您瞧!窗户怎样这么红呀?”一言来,了,只听得
“必必剥剥”的声音,外边人声嘈杂,大声喊叫说:“起火!起火!”几个连忙跑出上房门
来,才把帘子一掀,只见那火正是老残住的厢房后身。老残连忙身边摸出钥匙去开房门上的
锁,黄人瑞大声喊道:“多来两个人,帮铁老爷搬东西!”

    老残刚把铁锁开了,将门一推,只见房内一大团黑烟,望外一扑,那火舌已自由窗户里
冒出来了。老残被那黑烟冲来,赶忙望后一退,却被一块砖头绊住,跌了一交。恰好那些来
搬东西的人正自赶到,就势把老残扶起,搀过东边去了。

    当下看那火势,怕要连着上房,黄人瑞的家人就带着众人,进上房去抢搬东西。黄人瑞
站在院心里,大叫道:“赶先把那帐箱搬出,别的却还在后!”说时,黄升已将帐箱搬出。
那些人多手杂的,已将黄人瑞箱笼行李都搬出来放在东墙脚下。店家早已搬了几条长板凳
来,请他们坐。人瑞检点物件,一样不少,却还多了一件,赶忙叫人搬往柜房里去。看官,
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来正是翠花的行李。人瑞知道县官必来看火,倘若见了,有点难
堪,所以叫人搬去。并对二翠道:“你们也往柜房里避一避去,立刻县官就要来的。”二翠
听说,便顺墙根走往前面去了。

    且说火起之时,四邻人等及河工夫役,都寻觅了水桶水盆之类,赶来救火。无奈黄河两
岸俱已冻得实实的,当中虽有流水之处,人却不能去取。店后有个大坑塘,却早冻得如平地
了。城外只有两口井里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
坑里的冰凿开,一块一块的望火里投。那知这冰的力量比水还大,一块冰投下去,就有一块
地方没了火头。这坑正在上房后身,有七八个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后边有数十个人运冰上
屋,屋上人接着望火里投,一半投到火里,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这边
来。

    老残与黄人瑞正在东墙看人救火,只见外面一片灯笼火把,县官已到,带领人夫手执挠
钩长杆等件,前来救人。进得门来,见火势已衰,一面用挠钩将房扯倒,一面饬人取黄河浅
处薄冰抛入火里,以压火势,那火也就渐渐的熄了。

    县官见黄人瑞立在东墙下,步上前来,请了一个安,说道:“老宪台受惊不小!”人瑞
道:“也还不怎样,但是我们补翁烧得苦点。”因向县官道:“子翁,我介绍你会个人。此
人姓铁,号补残,与你颇有关系,那个案子上要倚赖他才好办。”县官道:“嗳呀呀!铁补
翁在此地吗?快请过来相会。”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老残,请这边来!”

    老残本与人瑞坐在一条凳上,因见县宫来,踱过人丛里,借看火为回避。今闻招呼,遂
走过来,与县官作了个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话头。县官有马扎子,老残与人瑞仍坐长凳子
上。原来这齐河县姓王,号子谨,也是江南人,与老残同乡。虽是个进士出身,倒不糊涂。

    当下人瑞对王子谨道:“我想阁下齐东村一案,只有请补翁写封信给宫保,须派白子寿
来,方得昭雪;那个绝物也不敢过于倔强。我辈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补翁是方外人,
无须忌讳。尊意以为何如?”子谨听了,欢喜非常,说:“贾魏氏活该有救星了!好极,好
极!”老残听得没头没脑,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诺。

    当时火已全熄,县官要扯二人到衙门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烧着,我仍可以搬入去
住,只是铁公未免无家可归了。”老残道:“不妨,不妨!此时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
明后,我自会上街置办行李,毫不碍事。”县官又苦苦的劝老残到衙门里去。老残说:“我
打搅黄兄是不妨的,请放心罢。”县官又殷勤问:“烧些甚么东西?未免大破财了。但是敝
县购办得出的,自当稍尽绵薄。”老残笑道:“布衾一方,竹筒一只,布衫裤两件,破书数
本,铁串铃一枚,如此而已。”县官笑道:“不确罢。”也就笑着。

    正要告辞,只见地保同着差人,一条铁索,锁了一个人来,跪在地下,像鸡子签米似
的,连连磕头,嘴里只叫:“大老爷天恩!大老爷天恩!”那地保跪一条腿在地下,喊道:
“火就是这个老头儿屋里起的。请大老爷示:还是带回衙门去审,还是在这里审?”县官便
问道:“你姓甚么?叫甚么?那里人?怎么样起的火?”只见那地下的人又连连磕头,说
道:“小的姓张,叫张二,是本城里人,在这隔壁店里做长工。因为昨儿从天明起来,忙到
晚上二更多天,才稍为空闲一点,回到屋里睡觉。谁知小衫裤汗湿透了,刚睡下来,冷得异
样,越冷越打战战,就睡不着了。小的看这屋里放看好些粟秸,就抽了几根,烧着烘一烘。
又想起窗户台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赏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热了,喝了几锺。谁知
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点暖气,又有两杯酒下了肚,糊里涂糊,坐在那里,就睡着了。刚睡
着,一霎儿的工夫,就觉得鼻子里烟呛的难受,慌忙睁开眼来,身上棉袄已经烧着了一大
块,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着了。赶忙出来找水来泼,那火已自出了屋顶,小的也没有法子
了。所招是实,求大老爷天恩!”县官骂了一声“浑蛋”说:“带到衙门里办去罢!”说
罢,立起身来,向黄、铁二公告辞:又再三叮嘱人瑞,务必设法玉成那一案,然后的匆匆去
了。

    那时火已熄尽,只冒白气。人瑞看着黄升带领众人,又将物件搬入,依旧陈列起来。人
瑞道:“屋子里烟火气太重,烧盒万寿香来熏熏。”人瑞笑向老残道;“铁公,我看你还忙
着回屋去不回呢?”老残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里,不至于被他烧得这么
干净。”人瑞道,“咦!不言臊!要是让你回去,只怕连你还烧死在里头呢!你不好好的谢
我,反来埋怨我,真是不识好歹。”老残道:“难道我是死人吗?你不赔我,看我同你干休
吗!”

    说着,只见门帘揭起,黄升领了一个戴大帽子的进来,对着老残打了一个千儿,说:
“敝上说给铁大老爷请安。送了一副铺盖来,是敝上自己用的,腌臢点,请大老爷不要嫌
弃,明天叫裁缝赶紧做新的送过来,今夜先将就点儿罢。又狐皮袍子马褂一套,请大老爷随
便用罢。”老残立起来道:“累你们贵上费心。行李暂且留在这里,借用一两天,等我自己
买了,就缴还。衣裳我都已经穿在身上,并没有烧掉,不劳贵上费心了。回去多多道谢。”
那家人还不肯把衣服带去。仍是黄人瑞说:“衣服,铁老爷决不肯收的。你就说我说的,你
带回去罢。”家人又打了个千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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