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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第五章 戒指在树上)(12)

时间:2023-07-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铁凝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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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装束体面、步态优雅的女子穿过福安市中心的商业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儿。她刚吃过午饭,是一个在她们出版社出了书的作家请客。她吃过饭,在饭店门口和各位告别,然后就仪容平和地行走在商业街上。来往行人看不出这名从容行走的女子有什么异样,实际在她的口腔里,她的舌尖正一刻不停地和她的牙齿战斗。午饭时有一绺咸驴肉塞进了她的牙缝儿,她以手遮挡着嘴,用牙签儿剔了好一阵儿也没能剔出来。有句俗话叫做“眼里容不得沙子”,其实嘴里也容不得沙子,或者菜的残渣、肉的纤维,嘴里都容不得。牙缝儿里的异物使这名女子心神不定,她却一直假装着不动声色。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她只能这样。她牢牢闭着嘴,浑身使着暗劲儿让舌头一阵阵地猛舔那塞着肉丝儿的牙缝儿。舌头已经够着了那肉丝儿,却无力将它从坚实的牙缝儿里揪出来,因为舌头上没长手指头,舌头的功能只能是舔。

  她一边让舌头舔着肉丝儿一边有点儿恼火,她想这肯定是头老驴,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粗的肉丝儿,而她为什么非得吃那口驴肉不可呢。驴肉是福安的特产,虽说难登大雅之堂,但半数以上的福安人都爱吃驴肉。她也爱吃,只是不爱说那个“驴”宇。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不爱说的字、词的,也并非一定得有什么原因。像她就不爱说“驴”,总觉得是在骂人,不伦不类的。现在她就正被“驴”困扰着。后来她终于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儿。她看看前后左右无人,突然很不文雅地大张开嘴,把手伸进嘴里,她的手指触到了那一直跟她捣乱的肉丝儿,她歪着头,丑陋地咧着大嘴,终于把肉丝儿揪了出来,那一刻她有一种过瘾感。由于张嘴的时间太长,她流了一些哈喇子,下颌骨也有点儿酸疼。她用面巾纸擦去哈喇子,为了活动活动下颌骨她还很响地吧嗒了两下嘴。她终于以这不便当众表现的行为消除了口中的“异己”,她这时的样子也真说不上好看。但她四周看看胡同儿里仍然空无一人,便更显出一点儿小小的得意。

  这名女子就是尹小跳。

  是谁让你对生活宽宏大量,对你的儿童出版社尽职尽责,对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满善意,对伤害着你的人最终也能蒸然一笑,对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对方兢的为所欲为拼命地原谅拼命地原谅?谁能有这样的力量是谁?尹小跳经常这样问自己。她的心告诉她,单单是爱和善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

  那是尹小荃。

  许多许多年前扬着两只小手扑进污水井的尹小荃始终是尹小跳心中最亲密的影子,最亲密的活的存在,招之即来,挥之不去。这个两岁的小美人儿把尹小跳变得鬼鬼祟祟,永远好似人穷志短。人穷志短,背负着一身的还不清的债。她对尹小荃充满惊惧,尹小荃让她终生丧失了清白的可能;她对尹小荃又充满感激。是这个死去的孩子恐喻着她又成全了她。她想象不出一个死的孩子,能养育她的活的品格。她这品格是无人能够说出不好的,那应该是人类的文明所向。当她的品格得到人们的赞扬时她也发生过小小的陶醉,她差点儿以为她生来如此她的善根厚实,其实那又是多么大的荒谬啊。她在心中自嘲地大笑,并怀着恶意揣测一些如她这般优秀的人——或说被称为优秀的人,她揣测很多这样的人,她蛮横地认定这些人的心底多少都藏有见不得天日的东西——

  比常人更见不得天日。他们的可贵不在于生来就优秀,而在于他们愿意付出终生的努力去撕毁去埋葬心底曾经有过的阴暗。

  有一次陈在对她讲起早年他在工厂时的一个工友,这工友从小丧父家境贫寒,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母亲和两个小妹妹。可这人却特别乐于助人,在厂里义务替人修手表,修半导体,修自行车,外带自己搭钱配零件。日久天长,这工友成了厂里人遇到要帮忙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人,他在医院充当过陪床的家属,也在深夜到火车站替同事接过人。后来他出了事,他把单身宿舍里他的同屋给掐死了。他掐死他不为别的,只为他在偷同屋抽屉里的60斤粮票时被同屋发现了。

  那正是中国的票证时代,几乎所有商品都需凭票购买。粮食是珍贵的,粮票就仿佛比粮食更珍贵。那时他们二十岁不到,正是长身体的时光,饥饿感几乎是他们共同的感受。同屋的60斤粮票是父母攒下来留给他的,周末回家时他刚带来。这样,当这工友在偷同屋粮票时正好被同屋碰上。陈在说那个同屋一定非常震惊,他震惊的不是有人偷他的粮票,他是震惊这偷窃者竟会是一个你不可能想到的人,一个出了名的好人,一个对他人有求必应,做尽善事的人。因此他震惊,他这震惊也一定让那个正在行窃的好人无法忍受,所以那好人必须亲手消灭这震惊。他掐死了同屋。案发之后全厂的人都蒙了,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工友是杀人犯。当他们得知这工友交待的杀人原因时就更蒙了,原来他竟会偷东西,一个整大帮助别人的人竟能想到去偷。陈在说很快这工友就被判了死刑。执行枪决那天厂里很多人都到街上去看。那时的中国,死刑犯在被枪决之前还要游街示众,那时的死刑犯一般也不知道自己有不被示众的权利。那工友被五花大绑地押在卡车上,卡车绕城一周,让所有过往行人参观。陈在说那天他也看见了卡车上的那个杀人犯,他说那人并没有害怕的意思,眼神里反而有几分仇恨。那一瞬间陈在觉出了他的不可理喻,没有人能知道卡车上这个人仇恨的是人类还是自己。在从前,在更早的从前他做过什么他怎么了?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以后也更不会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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