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来了。星渐渐的稀少,天上空阔起来。和微风匀到一起的光,象冰凉的刀刃儿似的,把宽静的大街切成两半,一半儿黑,一半儿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阴森,亮的一半使人感到凄凉。李四爷,很想继续听着大夫的话,可是身上觉得分外的疲倦。他打了个很长的哈欠,凉风儿与凉的月光好象一齐进入他的口中;凉的,疲倦的,泪,顺着鼻子往下滚。揉了揉鼻子,他稍微精神了一点。他看见了护国寺街口立着的两个敌兵。他轻颤了一下,全身都起了极细碎的小白鸡皮疙疸。
大夫停止了说话,眼看着那一对只有钢盔与刺刀发着点光的敌兵,他的身子紧贴着李四爷,象求老人保护他似的,快也不是,慢也不是的往前走。李四爷也失去了态度的自然,脚落在有月光的地上倒仿佛是落在空中;他的脚,在平日,是最稳当的,现在他觉得飘摇不定。他极不放心手中的药箱,万一敌兵要起疑呢?他恨那只可以被误认为子弹箱的东西,也恨那两个兵!
敌兵并没干涉他们。可是他们俩的脊骨上感到寒凉。有敌兵站着的地方,不管他们在发威还是含笑,总是地狱!他们俩的脚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走,可是象小贼似的不敢把脚放平。极警觉,极狼狈的,他们走到了小羊圈的口儿上。象老鼠找到了洞口似的,他们感到了安全,钻了进去。
钱先生已被大家给安放在床上。他不能仰卧,而金三爷又不忍看他脸朝下爬着。研究了半天,瑞宣决定教老人横卧着,他自己用双手撑着老人的脖子与大腿根。怕碰了老人的伤口,他把自己的夹袍轻轻的搭上。老人似乎是昏昏的睡过去,但是每隔二三分钟,他的嘴与腮就猛的抽动一下,腿用力的往下一登;有时候,随着口与腿的抽动,他轻喊一声——象突然被马蜂或蝎子螫了似的。扶着,看着,老人,瑞宣的夹肢窝里流出了凉汗。他心中的那个几乎近于抽象的“亡国惨”,变成了最具体的,最鲜明的事实。一个有学识有道德的诗人,在亡国之际,便变成了横遭刑戮的野狗!他想流泪,可是愤恨横在他的心中,使他的泪变成一些小的火苗,烧着他的眼与喉。他不住的干嗽。
李四妈把钱少奶奶搀到西屋去,教她睡下。四大妈还不觉得饿,而只想喝水。喝了两三大碗开水,她坐在床边,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和自己嘀咕:“好好的一家子人哟!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呢?”她的大近视眼被汗淹得更迷糊了,整个的世界似乎都变成一些模糊不清的黑影。
金三爷在门口儿买了几个又干又硬的硬面饽饽,啃两口饽饽,喝一点开水。他时时的凑过来,看亲家一眼。看亲家似睡似死的躺着,他的硬面饽饽便塞在食管中,噎得直打嗝儿。躲开,灌一口开水,他的气又顺过来。他想回家去休息,可是又不忍得走。他既然惹了冠晓荷,他就须挺起腰板等着下回分解。他不能缩头缩脑的躲开。无论怎么说,刚才在冠家的那一幕总是光荣的;那么,他就不能跳出是非场去,教人家笑他有始无终!把饽饽吃到一个段落,他点上了长烟袋,挺着腰板吸着烟。他觉得自己很象秉烛待旦的关老爷!医生来到,金三爷急扯白脸的教李四爷回家:“四爷!你一定得回家歇歇去!这里全有我呢!走!你要不走,我是狗日的!”
四爷见金三爷起了关门子誓,不便再说什么,低声的把诊费多少告诉了瑞宣,把那个戒指与那点钱也递过去。“好啦,我回家吃点东西去,哪时有事只管喊我一声。金三爷,祁大少爷,你们多辛苦吧!”他走了出去。
医生轻轻跺了跺鞋上的尘土,用手帕擦了擦脸,又卷了卷袖口,才坐在了金三爷的对面。他的眼神向金三爷要茶水,脸上表示出他须先说些闲话儿,而不忙着去诊治病人。假若他的行头象说相声的,他的习惯是地道北平人的——在任何时间都要摆出闲暇自在的样子来,在任何急迫中先要说道些闲话儿。
金三爷,特别是在战胜了冠晓荷以后,不想扯什么闲盘儿,而愿直截了当的作些事。
“病人在那屋里呢!”他用大烟袋指了指。
“呕!”大夫的不高兴与惊异掺混在一块儿,这么出了声儿,怕金三爷领略不出来其中的滋味,他又“呕”了一声,比第一声更沉重一些。
“病人在那屋里呢!快着点,我告诉你!”金三爷立了起来,红鼻子向大夫发着威。
大夫觉得红鼻子与敌兵的刺刀有相等的可怕,没敢再说什么,象条小鱼似的溜开。看见了瑞宣,他仿佛立刻感到“这是个好打交代的人”。他又挽了挽袖口,眼睛躲着病人,而去挑逗瑞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