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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引导我们(5)

时间:2023-03-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


  婴儿一如既往地大睁着眼睛仰视着我,可我却不知道他是渴了还是饿了,或者感到了其他的不快。他仿佛是灰暗水中的水栽植物,睁着毫无表情的眼睛,躺着,只是静静地存在着。他一无所求,而且绝无感情需要表达,甚至从来不哭。我有时候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妻子在我早晨早早出门之后,今天白天一直醉着,置婴儿于不顾的话,这可如何是好!妻子现在只是一个熟睡的醉女人。灾难的预感笼罩着我。然而,我缩回了手,因为伸出我那污手去触摸婴儿,我同样感到亵渎。而且同样,比起婴儿来,我觉得死去的友人跟自己更亲近。只要我俯视婴儿,他就永远用木然的眼睛盯着我。不多久,那茶色的眼睛里就有一股睡意袭来,宛若海啸引力一般难以抗拒。我甚至没有为他拿来一瓶牛奶,想就此蜷身躺下,昏睡过去。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却有一种清晰的认识悄然而至:唯一的一个朋友把头涂得通红自缢而死,妻子又出人意料地突然醉倒,儿子则是个白痴!然而我,却不闭门户、不解领带,欲将触过尸体的不祥之躯躺进妻儿床间的窄空中昏然睡去。停止对所有事物的判断,在这一瞬间,我如同被大头针别住的昆虫,软弱、无力。我感到自己正被确实危险却又来路不明的东西侵蚀着。我战栗着睡去。而且翌日清晨,我已经无法将前一天夜里刚刚切实感受过的东西充分复原了,也就是说,那已构不成经验了。

  去年夏季里的一天,我的友人在纽约的一家药店里遇见了我的弟弟。关于在美国的弟弟的生活,友人为我提供了一些信息。

  弟弟鹰四,是作为学生剧团的成员之一赴美的。这个剧团隶属革新政党右翼妇女议员领导,是由参加了1960年6月政治行动的学生们自己组成的“转向剧”的剧团之一,他们演完一出名为《我们自身的耻辱》的忏悔剧之后,以悔过学运领袖的名义,为妨碍总统访日一事向美国市民谢罪。鹰四在告诉我他要加入剧团奔赴美国的时候,就说他打算一到美国,就只身一人立即逃离剧团,自由地旅行。然而,通过日本报界驻美特派员半是嘲讽半是羞辱地送来的有关《我们自身的耻辱》的报道,我注意到鹰四并未逃离剧团,而且接连参加了演出,《我们自身的耻辱》一剧,以华盛顿为起点,在波士顿、纽约等各大城市均有上演。我曾试图做一下推理,分析一下弟弟为什么会一改初衷、扮演一个悔过学运领袖的角色,但这却是远非我的想象力所能及的。于是我写信请求我那在纽约一所大学里携妻一同留学的友人去弟弟他们剧团看看。然而友人无法与剧团取得联系,所以他此番能遇见弟弟实属偶然。友人一进到百老汇的一家药店,就看见身材矮小的鹰四正倚着高高的柜台,聚精会神地喝着柠檬汁。友人从背后悄不做声地凑过去、冷丁抓住弟弟的肩膀的时候,弟弟猛一回身,就像弹起的弹簧,反倒把友人吓了一跳。鹰四一身污汗,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仿佛刚刚策划单枪匹马抢劫银行,正想腻了的时候遭到突然袭击了一样。

  “呀!阿鹰!”友人认出他来。“我是从阿蜜的信里,知道你来美国了的。阿蜜好像一结婚就让新娘怀了孕了。”

  “我也没结婚,也没让谁怀孕。”听鹰四的声音,好像他还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哈哈!”友人大笑,仿佛听了绝妙的笑话。“下个礼拜我就回日本了,不给阿蜜捎个话儿?”

  “你不是应该和夫人一起在哥伦比亚大学呆上几年吗?”

  “事情有变哪!这回不是外伤了,是脑子里面出了问题了。虽说到不了住精神病院的地步,可也得进一般的疗养院住段时间。”

  友人说完,看到鹰四脸上正有一种极大的耻辱感如墨水点一般蔓延开来,便感到似乎理解了鹰四刚才受到偷袭时突然痉挛的意味。心地善良的他不能不内心懊悔了。他刺痛了悔过的学运领袖的最柔弱的伤口。友人和鹰四陷入沉默,望着柜台对面货架上一排排摆得满满当当的广口瓶,那些广口瓶里装着内脏般甜腻鲜活的桃红色液体。他们两个人的影像映到瓶子歪扭的玻璃上,只要人身子一动,那桃红色的妖怪就夸张地摇摇摆摆,仿佛要唱出“美国!美国!”来。

  那年6月,鹰四作为尚未悔过的学运领袖,参加过国会议事堂前的集会。那天夜半时分,友人也来到了这里。这与其说是出于他自身的政治意识,还不如说他是为了跟随他新婚妻子参加其所属的小型新剧团的示威而来。发生混乱时,友人因为要从武装警察的袭击下保护妻子而被警棍击中了头部。单就外科含义来讲,这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裂伤,然而自从受了那晚的一击之后,友人的脑子里就仿佛出现了一个缺漏,隐蔽的躁狂抑郁症成了他的新个性。这种人肯定正是悔过学运领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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