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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26)

时间:2011-05-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朔 点击:

  我在阳光中趴在散乱的被中默默流泪,手脚和脖颈上的疼痛像虫牙啮咬着我的内心。一阵阵汹涌袭来的巨大悲哀吞没了我。我觉得我太惨了,太倒霉了,简直就是个可怜虫。我的一生都是这么被人捆绑着,任意摆弄。
  一种悲愤油然而起,我停止了哭泣,心像浸泡在刺骨的冰水中阵阵紧缩。我冷眼瞬睨厄运,已不再委屈,自怨自艾。
  我感到坚定,情感凝固犹如重创之后的厚厚血闸,我将悍然拒绝--对一切!
  上午十点,我一头撞破了窗户上的玻璃,满面鲜血,像人们狩猎归来缴获的兽头悬挂在墙上。
  正在外面园子里玩的几个小孩,当场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我始终神智清醒,看着人们惊慌地跑来,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往急救室,路上费力地解开我手脚上的绳子。打麻药缝针时,我仍清醒得像块干净的玻璃,第一个微小的疼痛,针扎进皮肤,线在肉里穿行,甚至人们抬我时攥着胳膊的一只手稍稍用了点力,我都感觉到了。
  我躺在病房里,每一秒时光的流逝都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印象。
  我伤得不轻,右耳被落下来的玻璃削掉了一块,双颊各有一道很长很深的口子,加上脖子上的一处割伤,缝了70多针。
  我想我有权利对别人粗暴一些了。
  隔着两栋楼,一个花园,无数堵墙壁,我就对杜梅闻讯后向这里奔的神态看得一消二楚。她不住地流泪,不停地对贾玲辩解中我没想真砍他,我就是想吓唬践唬他,让他说实话。他老爱开玩笑,人以为他这次还是开玩笑。我一直在等着他对我一笑,说没事了,跟你逗着玩呢。我一直在等着......"
  她进了病房,眼睛哭得红肿,躲躲闪闪地不敢上前,向隅而泣。
  她擦干泪,上前看我。我脸上伤口疼,不能大声说话,就用手推她,用脚踹她,她忍疼坚持在床前,一步不退。
  她亲自端碗喂我吃东西。
  我吃一口,对她说一句:"滚,你滚!"
  "我和你离婚。"她低着头站在床前小声对我说,"你一出院我们就离婚。"
  贾玲找我说了很多,希望我原谅杜梅。她声情并茂地说了一大通后。我对她说:"你也滚。"
  烧退了,还没拆线我就出院了。杜梅早早为我准备了一个箱子,里面装了我的全部衣物,家里的全都现款和存折也都在里面。
  我拎着箱于就走,对迎面而来和我打招呼的医护人员一概置之不理。
  杜梅在贾玲的陪伴下,一直在后面过远地跟着,目送着我出大门,看着我在街上叫了一辆计程车。
  当我钻进车里坐定后,司机刚要开车,她离开贾玲一个人跑上来,脸贴着玻璃睁大眼睛凝视我,如同照相机深幽的镜头,要把我的面貌纤毫不差地拓印下来。
  汽车开走了,她一下拉出老远。
  我回到父母家,沿途看到我的人,无不骇然。
  冬天,寒风凛冽,我一个人坐在家看书,听窗外的北风呼号,有时电话铃响,响了一阵就没声了。杜梅给我写过几封信,我看也没看就烧了,我不想激动。
  离婚的事正在进行,街道的办事员一定要我们亲自去谈一谈,而我现在这样没法见人,就暂时拖着。
  我的伤口愈合得不错,给我缝针的那个医生,是她们医院最好的整形外科大夫。拆了线后小感染了一次,后来就全长平了。我对着镜子看,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出刀口,仅仅疤口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的颜色稍红一点。我的脸型因此有所改变,真正刀削般地富于棱角,倒比我过去骠悍了一些,不免窃慰。
  为了掩饰那只残耳,我圈了一头长发。
  过了年的一天中午。外面还不时有零星的鞭炮声。潘佑军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杜梅找他,让他告诉我,她有事要见我,她给我打电话我总不接。
  "你问她有什么事。先说清有什么事。"
  "她就在我这儿呢,要不让她自己跟你说。"
  我刚要再说什么,潘佑军已经放下话筒。
  话筒里传来贾玲的声音:"她怕你,不敢跟你说话,让我跟你说,她有要事一定要见你。"
  "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不行,这事电话里说不清,一定要和你当面谈,你就见一面怎么啦?至于那么深仇大恨么?"
  当时,我正在和我过去十分倾慕但始终没勾上手的一个女同学聊天,她如今也是残花败柳了,刚离了婚,也不那么清高了。我不愿意此刻有人来打搅。
  潘佑军接过电话说:"你干嘛呢?是不是有事?"
  我看了一眼那女人,说:"没事。"
  "没事就见一面呗,人家大老远的已经来了,别弄得事儿似的。"
  "......好吧。"
  我说,"你让她们过来吧。"
  十分钟后,听到她们上楼的脚步声,然后敲门。
  我开了门,看到她们穿着大衣,戴着围巾。一副生客造访的拘谨,杜梅比过去憔悴了,脸色暗黄,和贾玲冻得喷红的光滑脸蛋恰成对比。
  她看到我那个女同学没什么反应,默默地坐到一边,倒是贾玲无所顾忌地看了人家几眼。
  女同学说:"你这儿要谈事,我先回去了,一会儿再来。"
  "好吧。"我没更多表示。
  女同学走后,我又看了眼杜梅,问贾玲:"什么事?"
  "你跟他说吧。"贾玲对杜梅说。
  杜梅看我一眼,张了张嘴,又垂下眼睛。
  "还是我说吧。"贾玲道,"她想求你一件事,陪她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还得我陪她一起去见?"
  贾玲看看杜梅:"我看这件事也不能再瞒他了,否则也说不清楚。"
  杜梅点点头。
  "我全告诉你吧。"贾玲说,"这个人是她父亲。"
  "她不是没父亲么?都死了。"我看杜梅。
  "没死,她妈妈死了,她父亲还活着。"
  "活着?为什么不早说?"
  "不早说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自己父亲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这你就不必打听了。"贾玲道,"她父亲想见你,所以请你劳驾务必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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