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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第十一章)(5)

时间:2020-11-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麦家 点击:


  她真的会背很多诗,每次云雨之后海塞斯都会请她背一首诗,有时两首。今晚她背的是一首徐志摩翻译的英国诗——

  亲爱的

  当我死去的时候

  请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插上蔷薇

  也无需浓阴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可忘了我

  这首诗,抄录在她丈夫的诗抄本上的最后一页,可以想象,她丈夫或许在抄完这首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也许这是一首不吉祥的诗,有魔力的,一诗成谶。她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如此悲伤,背出这么一首她伤感的诗。当她下楼回到办公室时,她知道为什么了——这是天意。

  她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双眼通红的陆所长。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海塞斯。

  看来,那真是一首不吉祥的诗。

  不过,她还是要感谢它,正是它——这首诗,为她举行了一个和海塞斯的告别仪式。她觉得老天对她还算公平,别了,还是有一个仪式,不至于让她的思念无从挂靠。

  五

  第三天,也是被服厂遭炸的当天。

  早晨。夜里山上下了一阵子春雨似的小雨,淅淅沥沥,绵绵软软,裹挟着薄薄的寒意和白雾,润物细无声。现在雨过天晴,培训中心隐没于一片亮绿的山色中,显得格外清新迷人,湿润的晨风是雨的尾巴,悠悠地吹拂着,一尘不染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呓语,如同一个刚刚洗浴完毕的面色清丽的女人,一边梳着茂密的头发,一边曼声低吟。

  陈家鹄穿着一身运动装从宿舍里跑出来,林容容也穿着一身运动装,紧随其后,像一对恋人,你追我赶。经过门卫室的时候,陈家鹄看见那个蒙面人正立在窗前,如幽灵鬼蜮般地注视着窗外。陈家鹄落落大方地扬起右手,跟他打了个招呼:“早上好。”蒙面人视若不见,毫无反应,依旧用那幽灵鬼蜮般的目光注视着窗外。

  林容容追上来,惊讶地问他:“你怎么跟他打招呼,我都不敢看他,怕晚上做噩梦。”陈家鹄心想,你上当了,我故意当你的面跟他打招呼,就是要让你来跟我说说他。我需要了解他,你一定能满足的。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陈家鹄放慢步子,与她并肩而跑。

  “我哪知道他是什么人。”林容容抱怨道,“真不知陆所长是怎么想的,竟找来这样一个人看门,害得我晚上都不敢出门。”

  “这你就错了,他是为你站岗放哨的,壮你胆的。”

  “还壮我胆?我胆子都给吓没了,整天像个鬼,在院子里乱转。”

  “他才不是鬼,他是英雄,我听说他打过徐州战役,立过大功。”

  “是吗?”

  “你怎么比我还不了解他?”

  “我干吗要了解他?我才不想了解他。”

  一来二去,陈家鹄发觉好像无法从她嘴里了解到什么,便提快步子,一边有意丢下一句刺激她的话:“看来你要了解的黑名单上没他的份。”林容容使劲想追上来,一边大声嚷嚷:“什么黑名单,你胡说什么。”陈家鹄噌噌地往前冲出十几米,回头又甩过来一句:“藏头掖尾的林同学,恕我直言,你现在已经是一部明码,蒙不了谁啦。”言毕又掉头噌噌噌往前冲,转眼把林容容远远抛在后面,气得她绝望地停下来,朝他的背影高声大骂:“神经病你!”

  山谷把她的声音收下又放出来,一遍一遍地回响着。

  陈家鹄听了转过身,双手做成喇叭状对林容容大声说:“听,天在骂你。再听着,我的话不会有回音的。”

  林容容很奇怪,他的喊声一点不比自己低,可真的就是没有回音。她想一定是他双手做成喇叭状起了决定作用,便照他样子把双手做成喇叭状对他喊:“陈家鹄你听着……”本来还想说“我的话也没有回音”,可是才说半句回音已经四起,惊得她一下哑了口。其实,除了把双手做喇叭状外,喊话时要面朝山下,头微微低下,这样声波被定向地传送,像高山流水一样顺着山谷流出,才不会有回音。返回时,陈家鹄告诉她道理并示范给她看时,林容容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冲动是形而上的,只有一种感觉,没有确切的内容:她不知道想要什么,只是觉得心跳加速,脸上汇聚着热度,想必是脸红了。

  连日来海塞斯心里对陈家鹄也有种莫名的情绪,他和陈家鹄有约在先:若他提供的破译敌21师团密码的方案正确,海塞斯要奖励他下山跟他太太幽会。其实上一次上山海塞斯就应该向他报喜,但最后只字不提:既是因为他没有想好怎么带他下山,更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在起作用。他为黑室立下的第一功竟有幕后英雄,这实令他不齿。他真想改变这一事实。当然他有权力篡改事实,只要他下狠心,闭着眼睛说一句瞎话就行。他在犹豫,在矛盾,所以避而不谈。这次上山他知道再不能回避不谈,因为即使要撒谎——方案有误——现在也该撒了。陈家鹄不是门外汉,他心里有数的,这么多天过去演算该出结果了:成或败。他必须要作出选择,要么实话实说,要么篡改事实。

  思来想去,海塞斯还是下不了狠心。他觉得贪天之功比虚荣心更令他不齿。所以今天一上山,海塞斯便把陈家鹄叫到一边,悄悄向他报了喜,道了贺,并敦促他做好准备,今晚他将来带他下山幽会。这个突发而至的喜讯令陈家鹄心旷神怡,也是心猿意马。上课的时候,他控制不住地去想惠子,想她均匀的鼻息,想她安静的面庞,想她洁白细腻的皮肤和香若幽兰的Rx房……他像喝了浓香的醪酒似的,飘飘然,晕晕乎,海塞斯上课的声音完全被惠子的声音淹没。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惠子在上一封信中提到,她曾在大街上遇到有人骂她是“十三点”。惠子问他这“十三点”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跟耶稣殉难于十三日有关。想到这里,陈家鹄不禁笑了。同时不禁的还有他的手,他居然在海塞斯面前也写起了信,真是乐坏了。

  醉了。

  晕了。

  十三点了。

  信没写完,下课了,陈家鹄还在奋笔疾书,浑然不知,如醉如痴。海塞斯已经走到他身边,他依然旁若无人,忘乎所以。似乎不可思议,他身上有个神秘的开关,一旦打开,世界和自己都消失了,其形其状,如同梦游,如同痴呆。医学上这叫“神游症”,俗称迷症,属于梦游症的一种。梦游症一般发生在六到十二岁的少儿期,进入青春期后多能自行消失。迷症多为先天遗传,以男性高智或低智者居多,一旦缠身终生难愈,且年龄越大发病率越高。迷症发病症状一般只有几分钟,若持续半个小时以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将无法回到常态,他们会永远活在病发时的状态中,喃喃自语或唠唠叨叨地度过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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